对于《祝福》和《伤逝》的研究来说,祥林嫂和子君的死亡具有重要意义。虽然作品没有从正面告诉我们她们的确切死因,但字里行间还是暗示给我们她们系自杀身亡;是自杀,又没有明确交代,这就是本文所谓的“隐性自杀”。本文将以此为论题展开讨论,挖掘作者之所以如此这般的隐衷,以期从这一特定视角对《祝福》、《伤逝》以及鲁迅小说做出一些新的理解。 一 在《祝福》和《伤逝》的文本中,都存在一种“前置死亡”的叙事模式,即在作品人物还健在的时候,通过预感或其他不祥预兆的书写,暗示给人们他们的结局将是死亡。这样的叙事模式有把死亡的事件提前透露给读者的作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说是把死亡的事件“前置”了。在不同作家作品中,前置死亡的叙事模式有不同的写作目的和功用,但就鲁迅和他的作品来说,其主要目的却是在为某种故事情节的模糊提供一定的空间,从而为“隐性”处理人物死亡创造条件。 在《祝福》中,当“我”第一次遇到祥林嫂,回答她的询问时,就隐隐感到:“我这答话怕对她有些危险,”坦言自己已经有了某种“不祥的豫感”。①这也就是说,在“我”听到祥林嫂的死讯之前,已经预感到会有不幸——直白地说就是死亡。如果说在《祝福》中,不幸预感伴随着祥林嫂一出场就来到了读者面前,那是因为《祝福》以祥林嫂为唯一主人公,不同于《伤逝》,《伤逝》是通过涓生“手记”的方式侧面述说子君遭遇的,一方面,有关子君的死只有通过涓生的视野才能告诉读者,另一方面,作品题材本身也没有让涓生与子君一接触就有不幸预感的条件。可是即便如此,不幸的预感在《伤逝》中也还是一再地得到显现。当涓生觉得他们的“生路”就在于分开时,立刻就“想到”了子君的死。②进而当涓生说出了“我已经不爱你了”之后,也很快就“想到她的死”③,当子君被父亲领走以后,再次萦绕在涓生心头的还是“我想到她的死”。④《伤逝》的“涓生手记”写作方式,让涓生的“人物行为”有两重承担:一方面,它是涓生之所作所为的第一人称记录,另一方面,它也不得不完成一些作者交给它的叙事任务——这有些像一般小说中的“自由间接引语”,以拟想叙事者的话语面貌出现在作品中的语言,有些其实是小说人物说的话;同样道理,在“涓生手记”的小说文本中,我们有理由相信,有些以作品人物面貌出现的话语也承担着一定的“叙述人”任务。涓生每每想到子君的死,在具体叙事文本中有一定的提示作品结局的作用。作品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写到涓生之“想到”,可能的解释是涓生已经意识到了,或者说作者想要通过涓生“手记”这一方式让读者明了,子君的最终结局将是死亡。 我们已经说过,在《祝福》和《伤逝》中,前置死亡的目的是为了便于隐性处理人物的自杀;正因如此,两篇作品都沿着大致相同的路径,进一步诠释和暗示了作品人物必将自戕的其他一些可能。在《祝福》中,作者“别有用心”地为自己叙事意图的实现,做了一个经验性的假设:“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恐怕这事也一律。”⑤果不其然,“傍晚时分”鲁四老爷就高声地议论起了祥林嫂的死:“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⑥这里我们要分析鲁四老爷的两个关键用语:“不早不迟”和“偏偏要”。我们知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如果说“不早不迟”是一般意义上的“恰巧”之义,那么你有什么理由认定“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即使是冥顽不化如鲁四老爷者,也还应该属于是社会上的正常之人吧?“人命关天”,“天命难测”,祥林嫂自己都没办法让自己再活下去,你鲁四老爷又有什么理由怨恨她呢?“偏偏要”的“要”字,是主动强行选择的标志性用语,只有因为祥林嫂自己决定的行为才配得上“偏偏要”这三个字,否则鲁四老爷不会犯这样的语病“授人以柄”。我们再来看子君的情形。虽然子君的死亡也可从其他人的言论中觅得死因的蛛丝马迹,但为了便于与祥林嫂做对比,有关情况我们下文再详述,这里先从叙事逻辑的角度来探讨为什么说她是自杀。一般说来,任何叙事性作品的主人公都承载着作品意向实现的主要“责任”,因此作者要赋予他一种确定的人格气质和精神志向,整部作品便围绕着主人公这种人格气质和精神志向展开叙述。他的追求或者实现了或者落空了,只要结局一出现,作品也就结束了。在主人公的精神志向没有能够实现的结局中,主人公或者转移了生活境地,“离家出走”或到别处另求发展;或者遭遇不幸,人物和人物的精神志向同时毁灭。在后一种情况下,主人公的死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伴随着自己精神志向遭到打击的同时,身体也遭到相应的伤害,病殁是其典型表现形态;另一种便是自杀身亡。而不管是哪种情况,一般都不允许出现意外伤害的情节,因为那样将破坏作品内在叙述逻辑的统一,引导读者产生不利于作品主题意向表达的思考(有时好像出现了意外,其实那也是“情理之中”的另一种表现)。那么在《伤逝》中,子君的死应该属于那种情形呢?“意外”已经被排除,病殁也没有先兆,剩下的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自杀。如果不自杀就不能解释作者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她到底因何而死;而如果是其他方式的死亡就与作品的内在叙事逻辑发生了矛盾,也一定程度上破坏了作品的内在精神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