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鲁迅发表历史小说《出关》,作品发表不久就引起读者的批评和质疑。鲁迅打破了“向来对于批评都守缄默的老例”①,即刻撰写《〈出关〉的“关”》进行辩解、澄清,这在鲁迅小说创作中是绝无仅有的。鲁迅小说没有被大面积读者质疑、批评的经历,1920年代,成仿吾全面否定《呐喊》也没有在文坛和社会引起普遍的共鸣,倒经常是作品一发表就引来好评。《阿Q正传》发表的时候,曾经引起读者的猜疑,但是,鲁迅没有当即出面澄清,是后来才予以说明的。鲁迅也谈论自己作品的意图、创作心境、创作方法等等,但往往都是出版小说集或接受报刊杂志采访或给人回信的时候。所以,读者对《出关》的质疑、批评一定极大地触动鲁迅思想,引发他心灵的复杂波动,这就为我们理解晚年鲁迅思想、心态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材料。鲁迅在《〈出关〉的“关”》中总结读者的猜疑和批评有两种:一是认为影射攻击某个人,一是认为是作者的自况。我认为,前一种与《出关》意指没有关系,这里不进行讨论;后一种却正是关键,我们由此入手来分析鲁迅晚年文化心态及其复杂构成。 《〈出关〉的“关”》颠覆了《出关》的老子、孔子 完全可以把小说《出关》与鲁迅为自己辩解的《〈出关〉的“关”》看做是鲁迅书写老子、孔子的两个不同文本。我发现,鲁迅《〈出关〉的“关”》几乎完全颠覆了《出关》的意指。在《〈出关〉的“关”》中,老子和孔子被鲁迅进行了根本性的改写。在《出关》中,孔子形象毫无可取之处,完全是否定性的。他城府极深,心怀庙堂“走朝廷”,他从老子那里学到了“道”却又不能容忍老子的存在,竟然想除掉老子。老子却是一个智者,传道授业,将自己的“道”讲给孔子。他看穿了孔子阴险的内心,决定出关逃离。为了能够顺利“出关”只好敷衍关尹喜等乌合之众,给他们讲“道”。这种结构模式实际上是鲁迅文学的基本结构。比如,在《药》里,夏瑜为大众而献身,但大众不仅不认可,反而把他吃掉。在《颓败线上的颤动》中,母亲靠出卖肉体来抚养孩子,而孩子长大成人以后却以母亲为耻辱。在《奔月》中,后羿不仅被嫦娥抛弃,而且还被自己徒弟逢蒙暗算。在《非攻》中,墨子帮助宋国免遭楚国的侵略,最后却被宋国的大众抛弃。但是,在《〈出关〉的“关”》中,这种结构被改变,老子和孔子的形象也随之被改变,鲁迅说: 至于孔老相争,孔胜老败,却是我的意见:老,是尚柔的;“儒者,柔也。”孔也尚柔,但孔以柔进取,而老却以柔退走。这关键,即在孔子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无大小,均不放松的实行者,老则是“无为而无不为”的一事不做,徒作大言的空谈家。要无所不为,就只好一无所为,因为一有所为,就有了界限,不能算是“无不为”了。我同意于关尹子的嘲笑:他是连老婆也娶不成的。② 在很长一段时期里,学界对《出关》的解释都是根据鲁迅《〈出关〉的“关”》,都把目光集中在被鲁迅改写的老子和孔子身上,并得出抑老张孔的结论:孔子是实干家,老子是空谈家,进而把鲁迅与儒家文化联系起来:“孔子的进取精神,以及‘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实行家风度,是鲁迅所肯定的。”③这种抑老张孔也符合一般国人的心理习惯。在中国社会,道家文化与儒家文化既互补又对立,人们很容易在“入世”与“出世”之间进行一种选择,一旦选择儒家往往必然在很大程度上排斥道家。这也许是人们愿意接受鲁迅的解释的一个原因。再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在作者决定作品意义、作者高于读者的文学时代,尤其是鲁迅具有权威性的时代,鲁迅的解释自然具有决定性。但是,如果我们把这种对孔子的肯定放在整个鲁迅思想系统之中,就立刻会发现,它几乎是鲁迅唯一一处直接肯定孔子的文字,与鲁迅一贯的思想习惯极不协调,就像一部乐曲里突然出现了刺耳的杂音一样。我们知道,鲁迅是激烈的反传统者,激烈的反儒家文化者,儒家文化、孔子差不多成了鲁迅匕首、投枪的靶子。鲁迅就是写幽默小品,也要搞一下孔子。比如,鲁迅在给林语堂的刊物写小品的时候,就写了《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学匪派”考古学之一)》。就在写《出关》的同一年,鲁迅还写了《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把孔夫子看做是“摩登圣人”。④前一年还写了《儒术》,讽刺儒学是“无心”之学:它只是一种实用工具,和心灵、信仰没有任何关系。⑤鲁迅对与统治权力关系密切的文化倾向总是极为厌恶。胡适等新月派与国民政府发生冲突,鲁迅把他们看做是屈原式的想帮忙而不得。“其实是,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三年前的新月社诸君子,不幸和焦大有了相类的境遇。他们引经据典,对于党国有了一点微词,虽然引的大抵是英国经典,但何尝有丝毫不利于党国的恶意,不过说:‘老爷,人家的衣服多么干净,您老人家的可有些儿脏,应该洗它一洗’罢了。不料‘荃不察余之中情兮’,来了一嘴的马粪:国报同声致讨,连《新月》杂志也遭殃。但新月社究竟是文人学士的团体,这时就也来了一大堆引据三民主义,辨明心迹的‘离骚经’。现在好了,吐出马粪,换塞甜头,有的顾问,有的教授,有的秘书,有的大学院长,言论自由,《新月》也满是所谓‘为文艺的文艺’了。”⑥鲁迅还写了《隔膜》来嘲笑胡适派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