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庐(1898—1969)是中国现代著名出版家和中国近现代出版史研究家。不仅如此,在1920年代,他也是新文学运动的热情参与者,有小说、新诗和话剧剧本问世,陆续出版文学作品集《我与她——夫妻》、《单恋集》、《薄倖集》和中篇小说《革命外史》。 《我与她——夫妻》是张静庐的第一部个人小说集,最初出版于1922年,1928年由上海群众图书公司重印,集中所收13篇短篇小说,大多是张静庐在1920—1922年间从事“新潮社”活动期间的作品。上海“新潮社”成立于1920年3月,是迄今发现上海组建最早的新文学社团。张静庐是该社的首要创办者和该社社刊《新的小说》首任主编,提出新文学宜采用写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结合的创作方法。张静庐参与“新潮社”活动期间的主要小说作品是《我与她》。这篇小说细腻、生动地描写了一对由父母包办结合的夫妇,在人前矫作“相敬如宾”,私下却相对无语,在生活上彼此关心,却没有真挚情爱的生活情景,以及这对青年夫妇貌合神离,内心凄苦幽怨的精神状态。当时有评论说:“静庐此作,尽写情的能事矣。小说至斯,我叹观止。《新潮》罗家伦作《是爱情还是痛苦》,还须输他一着。”①然而,这样较为出色的作品,在《我与她——夫妻》小说集中不算多。 描写青年男女的爱情与婚姻,是张静庐参与“新潮社”活动期间文学创作主要关注所在,控诉包办婚姻给人生造成的不幸,渴望在彼此爱恋和相互了解基础上建立男女婚姻的幸福,是张静庐这期间小说的基本主题。与此同时,他也有表现当时的社会司法制度与执法者畏富欺贫、反映学徒艰辛生活境况、讲述爱国学生请愿反被拘禁等其他社会现象的小说作品。张静庐此时的小说,一方面主要以个人生活的实际经历和眼见耳闻的社会现象作为写作素材,尽量再现生活本来面貌;另一方面注意描写人物的情感和心理,寄托作家本人的情绪和理想,显示了对自己所提文学主张的努力尝试。就基本情况而言,张静庐在“新潮社”期间的小说,思想意识显然融入当时的新文化、新文学运动潮流,而艺术技巧上则难免稚拙平涩,作品的结构比较简单,描写比较粗糙,时常直露讲明主题等等。 张静庐在创办“新潮社”之前的人生经历和在“新潮社”活动期间的情况,包括他在这一期间的小说创作情况,拙文《上海“新潮社”及其文学活动》(载《中国学术》总第二十六辑,2010年9月商务印书馆出版)中有较为详细的介绍,在此不再赘述,关心的读者请参阅该文。 “新潮社”于1922年年中停止活动。此后,张静庐主要入上海《商报》工作五年,先后担任该报的交际书记、本埠新闻编辑。他在这期间写作的小说,曾在《商报》文艺副刊《商余》发表,1924年则以这些小说为主辑为《单恋集》出版。 《单恋集》内含三辑。第一辑“单恋”收小说五篇,《旅馆之一夜》写一位章姓青年住进旅馆,对面房间是一位女青年,章经常从门隙中窥望对门,发现女青年也不时张望自己,四目相对,女青年即腼腆回避;章以为女青年有意于己,便在房内放声吟诵种种情诗,及见女青年梳妆打扮、执笔写信,又将信交给茶房,叮嘱茶房“将信交给他”,更以为自己的感觉确切,自己的行为已经打动女青年,并因此心情激动;茶房迟迟未将女信交章,章以为茶房偷懒忘事,先故意在茶房面前走来走去,见茶房没有反应,再招呼茶房来房间,直接问女青年留信转交事,茶房说,女青年原定与其丈夫在此会合,现已移居别处,她丈夫随后才到,信是留给她丈夫的;章听后心里一凉,又问信中写什么,茶房说不便相告,章不死心,诡称要看女青年的字写得好不好,茶房将信出示,章见信中告其丈夫,因对面房间的男房客“举止轻佻,行动离奇”,决定另觅他处投宿。另四篇也都写青年男子的单相思,而故事情节有所不同。这几篇小说,冷静客观地描写单相思者的自作多情心理和举动,以及所得到的冷漠或羞辱报应,其中全无作者情绪的介入和评论,结构紧凑精致,文笔简洁而蕴含幽默,反映出小说写作技巧的明显进步。徐卓呆为《单恋集》所作序文中说:“恋爱小说,确是‘情’的小说中最难做的小说了——我就不会做恋爱小说——。但往往千篇一律,成一种时装的才子佳人卿卿我我之旧小说了”;“吾友张静庐,独于‘情’的小说中,最难做的恋爱小说上,避去旧腔调,另辟一径,专描写单方面的恋爱,不是难上加难么。然而张君竟在这一类的创作上成功了。他已把这创作数篇,汇刊成书,题曰单恋,可以使恋爱小说界,出现一颗彗星了。”② 当时的新文学小说(包括不少通俗文学小说)普遍热衷表现个性解放、男女恋爱自由的要求,用徐卓呆的话说,“近来把‘情’字为主体的小说,出现得不少,尤其是恋爱小说,最占多数”③。张静庐同中有异,别具慧眼注意到人生社会中的单恋现象,并反映在文学作品中。尽管他的作品对于单恋现象嘲讽多于同情,然而,如果仅仅视这些作品是对于社会上“单恋”现象的打趣调侃,难免忽略了它们毕竟在客观上提出男女自由恋爱还是应该以双方产生感情为基础的问题。而这一问题,即使单从社会学意义上说,也是对于片面理解个性解放、恋爱自由要求的善意提醒。 第二辑“弃妇及其他”收小说七篇。这些小说反映了比男青年单相思广阔的社会生活景象:《弃妇》写一位女青年自由恋爱被对方欺骗,怀孕后被抛弃的凄惨经历。《离婚之一幕》,写一对青年夫妇因第三者插足而离婚时“走不可、留不得”,藕断丝连般的复杂感情纠葛。《电灯与笑》写一对恩爱夫妻的夜晚调情逗笑。《楼下之趣剧》和《刘师母之自杀政策》都写妻子设计欺骗丈夫后与人偷情,都写丈夫的憨厚愚钝,而两篇的区别在于,前一篇突出了偷情妻子的狡黠,后一篇刻画了偷情妻子的阴毒。《阿娥的嫁人问题》写一位青年女子为全家生计做了四年妓女,想从良婚嫁,其母不允,要她再做五年,因为那时她的妹妹方才长大;小说表现的与其说是生计逼迫下女青年母亲的自私和狠毒,毋宁说是穷苦人家的善良与无奈。《战地归鸿》则是一部书信体小说,先写“我”的同学汤天柱从上海到香港找到“我”,说将赴广西从军,“我”置酒饯行,随后是汤天柱入伍后陆续给“我”写来的十封信,这些信分别讲述汤天柱从军五个月间的经历,最后一信表示“非人的生活,我再也不能过下去”。小说通过汤的书信,揭露了军阀部队的种种黑暗、腐败情况,谴责了军阀部队和军阀战争对于平民百姓的劫掠奸杀,也反映了军阀部队士兵谋生与作恶交织的生活状况,良知与愚昧交融的精神状态。严独鹤在为《单恋集》所作《序》中说:“老友静庐,擅小说家言,而不以小说家名。弱冠橐笔,北走燕鲁,南游闽粤,执业报界,见闻淹博,时以感触所至,演为小说。昔太史公常游名山大川,故为文有奇气,吾于静庐亦云。”④其中肯定了张静庐小说创作以真实生活为依据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