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乡土”之追本溯源:由鲁迅说起 现在讨论现代乡土文学的论著多会追溯到20世纪20年代初强调小说“地方色彩”、乡愁乡情的小说。鲁迅曾对1920年代的这批乡土作家有个小小的总结,并正式提出了“乡土文学”的说法。在鲁迅定义的乡土作家范畴中,大都是身处北京或者上海、却集中笔力描写他们家乡风貌的一批人,例如江浙的王鲁彦、湖南的黎锦明、贵州的蹇先艾等。在鲁迅看来,这些居住在城市的乡土作家是被故乡所放逐的人,他们自抒胸臆,而他们描写的家乡各自有其不为旁人所熟悉的地方特色,故不免有异域情调,鲁迅将他们的文学称为“乡土文学”: 蹇先艾叙述过贵州,裴文中关心着榆关,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为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从北京这方面说,则是侨寓文学的作者。① 不过,除了给出几个乡土作家、作品的例子,鲁迅对于乡土文学的题材却语焉不详。晚近很多乡土文学研究者在相关研究论证中,其实都在不约而同地阐释着鲁迅的这一小段文字,并为之填补论述的空白,进而延展出自己对于乡土文学/乡土小说的新定义。在某些重要的当代乡土小说论述中,“乡村”成为了“地域性”、“风土人情”之外的又一个关键词,甚至也有论者将农民形象、农村题材等引入乡土文学要义之中。雷达认为乡土必是作者自己的家乡,且乡土文学之“乡土”必为乡村生活,有着独特的地域性②。丁帆除了延续鲁迅的思路,强调风土人情、地方色彩以及异域情调之于乡土小说的重要性,更认定乡土小说一定是有关乡村、乡镇题材的作品,其中乡村题材与风土人情更是乡土小说之命脉③。庄汉新则不惜扩充乡土小说的版图,提出一种“涵盖更加深广,更加普遍,更加具有囊括力和包容量”的“乡土小说”: 我们从鲁迅所框定的蹇先艾、王鲁彦等“乡土文学的作家”的单一门户里走出来,把所有出现农民形象,带着农村题材内容和地方乡土风格特色的小说作品,都称之为“乡土小说”。④ 上述几位当代学者对乡土文学的定义论说具有相当的代表性,这里不再赘述其他例子。然而,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在其《关键词》(Keywords)一书中用一系列语言发展的例子向我们展示:语言文字在历史进程中会随着政治文化变迁而产生意义的变异性。这一研究对乡土文学讨论的启发之处在于,此时此境的我们若要追溯鲁迅创建乡土小说理论的源头意义,除了深入理解上引那段文字的上下文,更要真实面对彼时彼境的社会、文化大语境。 首先,若仔细回看鲁迅被引用最多的定义“乡土小说”的核心文字,其实并不难理解他最推重的,无非是“隐现的乡愁”与“异域情调”并重的“侨寓文学”。也因此,蹇先艾的贵州、裴文中的榆关更重要的身份是“故乡”、“故土”而不是或不仅是“乡村”。再者,鲁迅固然提到了蹇先艾《水葬》中描绘的属于“老远的贵州”那“乡间习俗的冷酷”,在这里,乡间是乡土,亦是实在的存在;而乡土文学论者大多忽略不谈的有关王鲁彦的一段引文透露出的不同信息:这位也是鲁迅定义中的“乡土文学”作家,其笔下的乡土却不必落实于乡村。鲁迅在文中引用王鲁彦《秋雨的诉苦》里的一段文字,这段文字所透露出的,与其说是批判乡村的鄙风陋俗,不如说是指向一个笼统的批判对象:“地太小了,地太脏了”、“你们人类”、“野蛮的世界”、“野兽们”这样的字眼与“乡村”并没有一一对应的关系。问题是,如果鲁迅并没有规定乡土小说的题材必定有关乡村,为何当代的乡土文学研究者会作如是观?对此,我认为如果把有关乡村(乃至更宽泛的有关农民)的题材视为任何时代之乡土文学题中应有之义,甚至用农村置换乡土⑤,其实是罔顾现代乡土小说的时代特色,乃至罔顾乡土文学在当代及未来可能的意义繁衍。 谈到这里,不妨再考察一番现代中国的整体大环境,这是了解现代乡土文学之所以发生的关目。南帆以一种较为宏观的视野,从“乡村”与城市互动的角度考察了“乡村”作为古典文学乃至现、当代文学强大文学资源的重要地位。他指出“中国古典文学并没有明确地将乡村视为一个文化空间”,相对应的,也不存在“从属于另一种文化结构、社会关系以及另一套生活经验”的城市文学。即使是以古代城市及市民生活为题材的诗词小说,也并没有给文学提供一种“异质的文化”⑥,这恰恰是农业文明之绝对优势的体现。这被南帆称为“多少有些奇怪”的事实倒正可以为我们重新理解现代乡土文学提供一种思路。据威廉斯的考察,在英语中,“city/城市”这个词语用来指涉大型城镇或与乡村地区相区别的城市地区(urban areas)的现代用法要到16世纪才出现,而它作为隐含着“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的独特定居地的现代意涵要到19世纪初才确立⑦。那么,中国在19世纪末开始受到西方工业文明的冲击,类似于西方的那种充斥着声光化电的现代都会的出现就更晚了。在此之前,中国并非没有“城”及“城”的概念,但汉字演变史上的“城”本义却只是城墙,以城墙围起来的区域可以是大至都城,也可以小至郡县的行政单位,“城”可能长久以来被视为皇权的象征,充满权力与控制的力量⑧,但在生活形态和情感意识上却与乡村并无本质的区别。没有现代意义的都会,便也无所谓对应于乡村文学的城市文学。这大体可以解释南帆提到的古代文学中文学乡村覆盖城市的“奇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