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学教书,经常会面临这样热切的提问:怎么做学问?有哪些值得推荐的理论?什么样的研究方法最好?其实,学者治学,除了基本训练,还与个人的知识、心境与阅历联系在一起,关键是研究背后的问题意识。因此,与其贩卖某种现成的理论或方法,还不如学会阶段性地回溯自己的学术历程,反省其得失成败,这样,对自己、对友人、对学生都更有启示。 1982年春,我大学毕业,进入中山大学研究生院念书,到现在恰好三十年。前半段目标明确,专攻小说史及散文史;后半段则显得有些凌乱,主轴是研究现代中国学术,先后在北大出版社刊行了《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1998)、《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2005)、《作为学科的文学史》(2011)等,此外,还关注大学、都市、图像、声音。如此四处出击,犯了兵家大忌——打仗的人都明白,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为什么这么做?除了兴趣广泛,不愿被现有的学科疆域所限制,再就是为了我指导的研究生。他们中有的从本科三四年级就开始听我的专题课,听了七八年,要让他们每回听讲都有收获,不容易。再说,好题目是做不完的,个人精力有限,将自己感兴趣的、正在思考的题目介绍给精力充沛、更具创新意识的学生,说不定能开辟出一片新天地。这也是今天演讲的目的——并非讲述完整的故事、介绍无懈可击的思想体系,而是谈论我自己感兴趣的若干课题,希望有人接着做。 先说两句闲话,权当开场白。阅读、理解、阐释“现代中国”,不要说文化传统迥异的他者,即便生于斯长于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中国实在太大了,幅员辽阔,历史悠久,典籍丰富,内部结构复杂,使得你很难“一言以蔽之”。原北大副校长、著名语言学家朱德熙先生半开玩笑说:如果在国外有人问你,你们中国有没有这种语言现象,你尽管说“有”;回来仔细找,肯定找得到。相反,回答“无”则是很危险的,因为哪个犄角旮旯都可能冒出一些你预想不到的东西来。一句话,中国的复杂性远远超出你我的想象,作为研究者,必须随时准备接受新的挑战。 面对如此纷纭复杂的“现代中国”,该如何解读?传统的人文学者,偏重于文字及书籍。而实际上,“声音”和“图像”在传播知识、表达情感、影响人们的思维及审美方面,起很大作用。当下的中国人,每天接受的信息——我说的是信息,不是知识——百分之七十来自图像及声音。在学校里,“阅读”依旧是主课;可走出校门,书本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这对于擅长与《诗经》、《楚辞》、《史记》、《汉书》、《说文解字》对话的中文系师生来说,是很大的挑战。当然,这里有时代的差异,但眼光及趣味是相通的——即便讨论“古典中国”,我们也无法完全回避图像与声音。至于“都市”与“大学”,二者更是密不可分。念中文系的人都知道,都市生活和文学生产、文学潮流、文学教育等息息相关。倘若将“大学”、“都市”、“图像”、“声音”视为四个关键词,交叉配对,必定产生很多有趣的话题,比如:不同媒介如何表现都市生活、大学课堂怎样被学生追怀、晚清画报中的北京与上海、文学史上的都市记忆等。 以下就借助这四个关键词——也可以说是研究思路,依次展开有关“现代中国”的想象。 第一个关键词:“大学”。前年春天,北大出版社刊行“陈平原大学三书”。无论是《老北大的故事》(增订本)、《大学何为》,还是《大学有精神》,都不是空论“大学精神”或“大学理念”,而是追踪晚清以降的“大学史”。这三本书,收录了我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所撰有关大学的文章。在我看来,“大学”乃20世纪中国知识生产及传播的关键一环,值得认真辨析。最近这些年,中国政府让重点大学的校长们轮流到耶鲁大学接受培训,听美国人讲大学理念及管理经验。让校长们开阔眼界,这很好。可同时我们也有必要让校长们了解中国源远流长的教育传统——从古代中国的书院,到晚清以降的大学,都有值得你我认真品鉴的功过得失。我之所以从“文学史”跳到“大学史”,除了求知的愿望,还有一个隐秘的动机:那就是让中国的大学生、教授、校长乃至官员,理解中国的大学是如何成长起来的,让21世纪的中国不再只是“欧洲大学的凯旋”。 在座的大都是大学生或研究生,谈这些,可能觉得有些遥远。其实不然。大学由三种人组成——学生、教授及校长为代表的管理层,三者的学识、阅历及立场有很大差异,但共同构成了大学的整体形象。其中最愿意倾听历史的足音、体认大学的传统的,是大学生。因此,所谓“读大学”,除了接受专业训练,更重要的是在校园里得到精神的熏陶。最近几年,我在好几所大学讲《永远的“笳吹弦诵”——关于西南联大的历史、追忆及阐释》,效果极佳。其中提到:“联大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联大有精神:政治情怀、社会承担、学术抱负、远大志向。联大人贫困,可人不猥琐,甚至可以说‘器宇轩昂’,他们的自信、刚毅与聪慧,全都写在脸上——这是我阅读西南联大老照片的直接感受。”明天下午,我将在“开封: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发表论文,提及河南大学抗战期间的几次迁徙。从嵩县潭头到淅川荆紫关,再到宝鸡石羊庙,最后胜利回归开封古城。河大的这段经历,当事人刻骨铭心,后来者也必须认真体会。我谈“大学史”,不同于为本校评功摆好的“校史专家”,主要目标是叩问何为大学、大学的功能及定位、今日中国的“大学之道”是否平坦、有无进一步提升的可能等等。当然,思考大学的命运,也与我从事现代中国文学史及学术史研究密切相关。 我最早关注大学史,是在1994年初春,那时,我在东京大学访学。学现代文学的大都受鲁迅影响,习惯用一种冷静、审视的甚至有点挑剔的目光来面对这个世界。刚好买到一本《东京大学百年》图册,马上想起一个严峻的话题——太平洋战争期间,东京大学把很多学生送上了前线,这段历史该如何书写?这么追问,不是故意揭人家的伤疤,而是为了反省北大百年的光荣与梦想、失落与彷徨。我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同是校庆纪念刊,凡在校生编的,都以批判为主;凡校友编的,全是怀念文字。这点,国内外大学都一样——听校友说,都是一枝花;听在校生说,则一塌糊涂。二者都有其合理性,作为研究者,你需要“兼听则明”;而且,还得有超越校史的大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