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27年1月,来自北方的女真族渡过黄河,攻陷北宋(960-1127)帝都汴梁,掳走徽宗、钦宗二帝,并皇族、后妃、官吏及超过十万平民。这一事变,史称“靖康之变”,不仅王朝覆灭,也造成民族大迁徙。宋室南渡,建都临安,是为南宋(1127-1279)。 公元1997年7月,英国政府将香港交还中国,结束鸦片战争(1840-1841)以来一百五十六年的殖民统治。香港“回归”是20世纪末的世界大事,也是中国再次崛起的讯号。香港成为特别行政区,中国政府承诺“五十年不变”。 这两场政治事件相隔八百七十年,除了各自见证时代兴亡的意义,似乎难以引起更多关联。但历史和记忆的千丝万缕,哪里是“宏大叙事”所能完全涵盖?借着书写形式的实验,前现代与后现代、南渡与回归,末世与盛世可以形成奇妙的对话,也凸显历史、叙事、虚构间的辩证关系。 南宋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和香港作家董启章的《梦华录》、《繁胜录》就是这样的例子。《东京梦华录》追记北宋覆亡前汴京的一晌繁华,早已成为此类写作的经典。董启章则在“回归”前后,以《东京梦华录》作为蓝本,为香港的未来预先写下一系列备忘录。①董启章故事新编,自然不乏后现代式的谐仿意图,但比起一般游戏之作,他显然对历史——不论过去与未来——更多了一分深思。他的作品不仅观照世纪末香港现象,也对《东京梦华录》的时代氛围投射新的认识。 董启章承袭了孟元老的汴京想象,打造了他的V城——维多利亚城。这是他心目中的香港,却比现世的香港更为靡丽魅惑,因为它有千年古都汴梁作为衬托。无论就崛起背景和历史位置而言,汴梁和香港都截然不同,董启章却看出其间诡异的重复性。靖康之变以后,汴梁的繁华一去不返;回归以后的香港号称“五十年不变”,但之后呢?从汴梁到香港,由绚烂到寂灭,将近一千年的历史仿佛一场“华胥之梦”。由“城市考古”进入历史记忆的现场,这是董启章叙事的开始。 《东京梦华录》成书于绍兴十七年(1147),作者孟元老背景不详,但就其自叙,我们得知他在徽宗崇宁到宣和年间(1102-1125)居于汴梁,靖康之变后流寓江南,遂终老他乡。南渡以后,孟元老遥想汴梁二十三年“节物风流,人情和美”的生活,不禁有了恍若隔世之感。他于是援笔为文,记录汴京风物点滴:“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目之曰《梦华录》。”② 《东京梦华录》借文字所要留驻的不只是一座城市的经验,也是一座城市的记忆。汴梁曾是上一个千禧年间全世界最大的城市,“金翠耀目,罗绮飘香”,盛况空前。世变之后,对避居江左的人士如孟元老等,回忆昔日时好景成为日常生活的仪式。然而只不过二十年间,汴梁的印象已经开始模糊,后生之辈对这座城市的往事或流于道听途说,或者甚至无所关心。③孟元老的忧伤因此是双重的,他对已经失去的汴梁固然怀抱不堪回首之情,对行将失去的汴梁记忆更有着触目惊心的焦虑。在一切终将陷落于虚无的阴影下,他转向书写,借以寻求留存记忆、救赎时间的方式。 《东京梦华录》共十卷,所述汴京景物包括京畿城池河道桥梁建设、皇宫内外官署衙门、街巷坊市店铺酒楼、朝廷朝会郊祭大典、民风习俗时令节日、饮食起居歌舞百戏等,几乎无所不包。全书细腻琐碎,并无微言大义可言,但唯其如此,我们反得自物质生活的点滴流洗,遥想当年士子庶民的耳目口腹之乐、犬马声色之娱。这些官能的震颤也许浮泛得很,但往往成为追忆似水年华的最佳门径。我们可以想象曾有多少像孟元老这样的人士,流寓江左,午夜梦回,不胜欷歔,“岂非华胥之梦觉哉”? 孟元老的白描手法巨细靡遗,已经迹近百科全书式的叙事奇观。因此,《东京梦华录》提供了北宋城市生活史、社会史的第一手材料,有关研究不胜枚举。相形之下,此书连锁叙述和记忆的方式,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有鉴于此,伊永文教授近年提出“梦华体”文学的观念,试图重新建立《东京梦华录》的文学坐标。④所谓“梦华体”的源头约有两端。一方面,中国传统叙事里以虚无缥缈的梦境投射现实人生的不足原就其来有自;孟元老所援引的华胥之国就是典出《列子》。除此,从宋玉《高唐赋》、《神女赋》到唐代的《枕中记》、《南柯太守记》,都有脉络可循。另一方面,对(广义定义的)城市书写可以上溯到《诗经·小雅·斯干》,到了汉代,《蜀都赋》、《洛阳赋》、《东京赋》、《西京赋》等已经蔚为大观。之后的城市写作,有的记录风土民情(《风土记》),有的见证生活世态(《洛阳伽蓝记》),而唐宋笔记传奇的记载更是多彩多姿。伊永文指出,《东京梦华录》承袭了这些资源,又灌注了独特的庶民意识,因此,创造了一种“以俗为主……韵散相间、短小清新、上下通晓、亦庄亦谐”的“梦华体”。⑤ “梦华体”的观点提出以后,学者如郑继猛、霍有明等在其上继续做出观察,指出孟元老的叙事看似散漫,但却能“以点代事”、“以时代事”,或逼近审视,或纵观全局,铺陈出庞大繁复的时空动线,使得汴梁生活跃然纸上。⑥作者将生命百态、四时节庆融入自己的情感之间,形成一种神话式的循环,用以和现实历史的大陷落抗衡。李敬泽则从现代文学观点思考《东京梦华录》与卡尔维诺(Italio Calvino)、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等西方作家、批评家城市写作的关联性:“那座名叫东京的大城不像是伫立在某时某地,而像是由词语精密复杂地堆砌,这位建筑者是个疯狂的家伙,他就像卡尔维诺笔下向忽必烈贾汗讲述远方城市的马可·波罗,让一座城市在符号的坚硬光芒中呈现。”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