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825.8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9639(2012)02-0063-24 沈从文先生(1902-1988)写出了一部文学《边城》,又创造了一座学术“边城”。这个学术的“边城”,就是他后半生的物质文化史研究。之所以这样称谓,既是为了表明他在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上取得的双峰并峙的成就,也是指他的学术研究在当时属于少人问经的边缘题材,但从学界流行的“从边缘走向中心”之位移,这个“边缘”实寓“前沿”涵义。当然,学术“边城”的称谓也表明一种多少有些“被遗忘”的寂寞,相对于“作家沈从文”研究的热络,“学者沈从文”的研究要落后一大步。早在沈从文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时,就有人感叹他的学术研究成果“似乎从来没有引起过严肃的检视、争鸣,更无批评驳斥之声,这就如同巨人的肩膀已立在那里了,却没人肯登上去凭高望远。倾注半生的研究心血,在身后激不起波澜,引不来争议,这又是何等的寥落光景”①。这就不得不引发人们的一些联想,究竟是他的学问令人高山仰止不予至之?还是有人对他的学术成就尚在信疑之间?学界名耄黄裳先生近来发表文章,重提他多年前的一个观点——“沈是一位写文章的人……真实的意思是,他是凭一支笔闯天下的人”②,这种“一支笔闯天下”的定位,笔底之下隐伏着波澜,或多少有些置疑的意思在。 然而,笔者更愿意认为,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与学界权势网络的运转规则密切相关。沈从文师出无门,及门弟子有限,所处位置不居某籍某系的统续之内,所做学问也不在时流大学者的优选之列,逸出权势网络势所难免。但不在权势网络之中,并不排斥他在一个更大的学术脉络中的存在,他虽学非“正途”,其实也是自有门径和学人圈子的。在他通往学者的道路上,就是从求知启智的强烈兴趣入手,追踪时代学术发展流向,取学多方,凭藉“苦读”、“眼摹”、“手追”、“默识”、“心研”、“自度”、“交往”,以刻苦自学打下学问家底而修得学术正果,并非随便翻书攒得零碎的知识学问。故本篇拟爬梳传记、书信、日记、著述、回忆文字等相关资料,从读书、收藏、学人影响各方面,寻绎他学术养成的脉络,试为“学者沈从文”的学术人生做一点开篇处的申论。 一、读书:社会大学文物历史系 读书是治学根柢。传统读书治学讲究师门出身,现代读书治学更重视体制学历,而这两点,都和沈从文搭不上界。在他各个时期的人生履历表中,学历一栏填的都是“高小”,可1980年11月7日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作学术讲演时,他又自道是“社会大学文物历史系预备班毕了业”③。学制内的高小和学制外的所谓社会大学本难以相较,但它提醒我们注意,沈从文的读书不是那种考试修学分的“学历”,而是一种虽逸出常轨而又是真正读书的“经历”。后来沈氏回顾平生,谈及“书本的影响”,说:“书籍对我发生的影响,比人的影响大许多。”④可见读书对于他的问学实具有非凡的意义。 我们最早比较集中见到沈从文读书经验的,是他作于民国二十年(1931)的《从文自传》。这部本意介绍他从边地少年变成新文学家的传书,留下了他大量阅读品鉴古史书籍、古器物文字图录和古诗文书画作品的经历。从后视角度观察,毋宁说这也是一部讲述他何以成为学者的“前传”,而这一点常为人目寓却不深究。有意味的是,自传中沈从文从来都是学校里的“逃课生”,但步入军旅生涯后却变成真正的“读书人”。这种刻意区隔的书写,表明他的读书动力来自于内在体会和自我选择。 这些书包括他自有的“一本值六块钱的《云麾碑》,值五块钱的《圣教序》,值两块钱的《兰亭序》,值五块钱的《虞世南夫子庙堂碑》。还有一部《李义山诗集》”⑤,并石印《千家诗》等⑥,是为他书法诗文习得的起步。芷江驻防时,他在翰林出身、曾任民国政府总理的同乡熊希龄公馆,读过《史记》、《汉书》和一些其他杂书,并从其中十来本白棉纸印谱,认识了许多汉印古玺款识⑦。但更多的是来自军中将尉的藏书。他从一个文姓秘书那里经常阅读甚而梦中也翻看的“宝书”《辞源》,获得有关《老子》、《淮南子》等古典文史知识⑧。由于书法出色、缮写能力强,他得以担任军队统领陈渠珍的贴身书记,负责管理这个“以王守仁、曾国藩自许的军人”所藏的“四五个大楠木橱柜,大橱里约有百来轴自宋及明清的旧画,与几十件铜器及古瓷,还有十来箱书籍,一大批碑帖”。经常和旧画古董打交道(包括为它们编目、造册与登记),便“知道这一幅画的人名时代同他当时的地位,或器物名称同它的用处”;由于成天翻看所藏《四部丛刊》,在遇到不懂的时代、人名时查阅《四库提要》,终至“把那些旧书大部分也慢慢的看懂了”。其时沈氏已经摸到读书问学的基本门径,不仅仔细阅读古籍图录,钩稽文献查明各种知识的出处意涵,而且还掌握了传世文献和出土实物互证法以达格物致知的途径。如在阅读《西清古鉴》、《薛氏彝器钟鼎款识》一类书时,就经常“努力去从文字与形体上认识房中铜器的名称和价值”,逐渐熟悉所读古文字和古器物各种形制及相关知识,故而自道:“我所读的一些旧书,差不多就完全是这段时间中奠基的。”⑨后来他到北平苦住,文学创作之余,“为扩大知识范围”,又把“北平图书馆(从宣内京师图书馆起始)的美术考古图录,和故宫三殿所有陈列品”当作“真正的教科书”,“读诵的方法也与人不同……看形态,看发展,并比较看它的常和变,从这三者取得印象,取得知识”⑩。 从所读书籍可知,沈从文已步入传统学问的脉络。如所列举《四部丛刊》、《四库提要》两书,网罗我国古代经史子集重要文献,分类流别而予钩玄提要,是研治古代学术的必备之书,后者还被誉为“书即师也……读一过即略知学问门径”(11)。又如所提《西清古鉴》,为著录清宫大库收藏古代铜器的大型图录,共40卷(另附钱录16卷),收录商周至唐代铜器1529件,每卷先列器目,按器绘图,后有图说,注明方圆围径,高广轻重,如有铭文,则附铭文并加考释,考证精审,“虽兼取欧阳修等众家之说,但又非诸家所能及”(12)。《薛氏彝器钟鼎款识》为南宋薛尚功所著20卷金石考证汇编,临摹古器物铭辞,逐条加以笺释,开后世考释金文著录的体例。两书图文并举,合古人“左图右史”读书法则,也启发后来沈氏学术著述图文映衬的文章体例。更为关键的是,从这些“线装书”中,沈从文体会萌生了关于人类文化的历史意识,这种意识实为读书治学的极则和动力:“这就是说我从这方面对于这个民族在一段长长的年份中,用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铜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成的种种艺术,皆得了一个初步普遍的认识。由于这点初步知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