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K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2)03-0183-10 通行中国近代学术史的书写,“南北”和“新旧”是划分学派的两个关键性指标①。大致而言,新文化运动以降,民国文史研究的学术版图大致分为南北两大系统。北方以北京大学的新文化派师生为中心,主革新;南方以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东南大学)为中心,对新文化多持批判态度,被对手视为“守旧”。此种学术分际,又成为1990年代后“重写学术史”背景下今人讨论民国学术与学人极为重要的思想资源。同时,由于学界对重接学术香火充满期待,富于热切的师承、门派“寻根”意识,欲重树学术偶像,从旧的学术史中寻求研究范式的新突破。这也使得民国学术谱系被赋予一层浓厚的“今典”意味。 南京大学中文系(现名“文学院”)巩本栋教授,在近几年为系内研究生开设“中国文学史专题研究”课程,并在讲稿的基础上编著《中国现代学术演进:从章太炎到程千帆》一书。正如该书的副标题所示,巩本栋述学以学人为纲,从章太炎一直讲到程千帆和周勋初(二人均为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古代文学、古典文献学专业教授,程千帆于2000年逝世)。巩本栋认为,当下南京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古典文献学)的学术传统源自清末章太炎,“由章太炎所开启的一脉学统,经黄季刚承之,加之吴梅、胡小石、罗根泽、汪辟疆、刘永济的多方开拓,再助之以刘师培、鲁迅等,遂有以沈祖棻、程千帆、周勋初等为代表的东南学术传统在当代不但发展创新”②。最重要的是,这条清晰的“东南学术”传承线路,即构成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学统。 回顾校史,现在的南京大学在1952年由南京大学和金陵大学两校文理科合并而成。金陵大学为教会大学,创立于19世纪末。而1952年院系调整前的南京大学,其前身即1949年前的国立中央大学(1915年南京高等师范学校,1921年国立东南大学,1927年国立第四中山大学,1928年江苏大学、国立中央大学)。南京大学中文系,就将其系史回溯至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时期(有国文部、国文系、中国文学系等机构名称演变)。因教授兼课、学术资源相似和处同一地域的缘故,两校中国文学和语言文字的相关课程、学科和学系差别不大,在时人眼中属同一系统。 从南高师时期直到1949年,中央大学中文系即有“旧学”之名。强调文言文、反对白话文,重视古典文学文献研究、轻视新文学创作,推崇固有文化、排斥西学新学,是该系治学和教学最重要的特色。这不仅是“他指”,更是“自认”。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之际,南大中文系老教授胡小石在公开场合作出检讨:“北大中文系向来注重学术的探讨,中大只提倡古典诗文的摹拟,他们能为学术界造就出一些学者,而我只为反动统治造就幕僚而已”。当时同为东南大学时期同事的陈中凡(钟凡),虽然没能像胡小石那样敢于自我批判,但也深感中央大学中文系的那种风气(守旧,甚至是“反动”),自己也应负很大的责任③。然时过境迁,1949年前中央大学中文系的学术风气,现今又已重新评判,成为南京大学中文系(特别是中国古代文学和古典文献学专业)一段辉煌的历史神话,更成为该系昭显学术实力、与同业立异的重要历史资源。 本文以中央大学(含南高师和东南大学)中文系为个案,剖析当时文学④教学、治学风格与“国学”的关系,并涉及“学术共同体内”的派系之分和权势争夺。这里有两个问题值得注意:其一,历史上中大和南高、东大为“变量”,学校、学术机构和学人轮替频繁,而且学术的“新”与“旧”也应限定在相对意义中进行考量;其二,大学及其下属院系为“现代性”的学术机构,本不同于学缘上的师承、地域上“学派”或同人刊物⑤,故构建完整的“学术谱系”反而遮蔽那些看似枝蔓的部分,影响后学者在历史视阈中考察以大学为单位的学术文化流变。注重“探究学派被编成谱系的进程”,而非“编织学派的谱系”,是本文想要达到的理想状态。 一、《学衡》之外:南高、东大“守旧”形象的再认识 1923年,尚为大学历史系学生的陈训慈提及当时学术界的一个明显倾向:“耆学宿儒往往与新进学者各不相谋。又因地域之暌隔,而各地学者常不能共通声气”,这实乃“不幸之现象”⑥。以上所言,治学取向的“新旧”和地域上的“南北”成为判断是时学术派分的标尺,这不仅是各地学者“不通声气”的隔绝所在,也在很大程度上促成彼此间的对立。陈训慈所在的东南大学向以与北京大学新文化派对峙而闻名,常被当时的舆论界和当下研究冠以“旧”或“南方”之名⑦。如东南大学的《学衡》杂志以反对新文化派白话文运动为指归。《学衡》健将胡先骕在该杂志停刊后多年指出:“自学衡杂志出,而学术界之视听已正,人文主义乃得以与实验主义分庭抗礼。五四以后,江河日下之学风,至今年大有转变,未始非学衡杂志潜移默化之功也。”而《学衡》得以植根的背景正是东南大学的“朴学精神”:南雍师生反对“北方学派以文学革命、整理国故相标榜”,“以继往开来融贯中西为职志”,“不问华夷,不问今古”⑧。虽然南高、东大以融合古今中西为期许,但在北方学人看来,南高、东大的学术风气实为守旧。此种印象一直延续至今。如杜正胜提出:近代中国的学派有“趋新”的北大和“守旧”的南高之分,两相对立⑨。 1922年1月《学衡》创刊,曾在东南大学西洋文学系任教的吴宓自始至终是该刊的主持者。此外,同校教授刘伯明、柳诒徵、梅光迪和胡先骕等人是主要撰稿人。1927年之后,《学衡》杂志时停时续,影响力大减,到1932年停刊,主要原因是吴宓1925年到清华国学研究院任职和学衡派学人的星散⑩。而且在新文化运动之后惟新是从的学风笼罩下,《学衡》“业已玷污,无可补救”。1927年11月,胡先骕曾建议吴宓改组《学衡》,改在南京出版,以期“焕然一新”(11)。不过,胡先骕的愿望并未能实现,吴宓更未能使《学衡》摆脱困境。而且,吴宓与《学衡》在南京的社员(主要是中央大学的张其昀和缪凤林等人)也存意见分歧,直接造成吴辞去总编辑而杂志停刊(12)。要言之,《学衡》与中央大学的关系已愈来愈疏远,后期的《学衡》庶几为吴宓一人之事业。且《学衡》并非纯学术刊物,而是更接近“文化评论”(“思想”)一类。有论者已注意到的,《学衡》和以柳诒徵师徒为骨干的《史地学报》的旨趣和体裁有较大的差异(13),或许《史地学报》更能呈现东南大学“学术”的面相。在当时,东大国文系与《学衡》的指向也有不同。陈中凡晚年回顾他在1921至1924年任东南大学国文系教授兼系主任的那段往事时说,“对当时的学衡派盲目复古表示不满,乃编《国学丛刊》主张用科学方法整理国故”(14)。陈中凡反对“复古”或有后设性,但《国学丛刊》与《学衡》确实在风格上大有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