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1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2)02-0129-05 在新时期以来的关于“五七”干校的写作中,杨绛的《干校六记》和陈白尘的《云梦断忆》在思想上和艺术上都是成就最高,同时也是影响最大的两部作品。杨绛的《干校六记》出版于1981年,陈白尘的《云梦断忆》出版于1984年,且出版时都被纳入到三联书店的“纪实文丛”,其诞生的文化氛围几乎是一样的。值得注意的是,这两部作品在创作心理和文体风格方面十分相似,因此也在新时期以来的文化政治中分享了共同的命运。这也是本文称之为干校文学双璧并合论之的原因。 一、回忆的诗学:往事的选择性叙述 杨绛写作《干校六记》是在1980年,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回忆性的文本。杨绛自己也说:“干校回来,我很感慨,想记下点干校的事。《干校六记》是从干校回来八年后才写的,是读了《浮生六记》才决心写的。我的题目和六记都照《浮生六记》的样。”①杨绛作为范本的清人沈复的《浮生六记》则是古代中国一部典型的追忆似水年华的文本。陈白尘写作《云梦断忆》则是1983年应聂华苓之邀赴美访问期间写成,时空的距离则更大,书名也标示了回忆的意味。在书中,陈白尘也坦陈写作的回忆性质:“三年多的干校生活,可歌可泣、可恼可恨的事自然很多,但回忆总是蒙上彩色玻璃似的,因而也是如云如梦,总觉美丽的。因此,即使可恼的事吧,也希望从中找出些可喜的东西来。但不知这枝稍显油滑的笔可听使唤不?”② 在古往今来的写作中,回忆确实是一个带有普遍性的心理程式。诗人华兹华斯认为诗歌“起源于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哲学大师海德格尔也称赞回忆的艺术功能:“回忆,这位天地的娇女,宙斯的新娘,九夜后成了缪斯的母亲,戏剧、音乐、舞蹈、诗歌都出自回忆女神的孕育。显然,回忆绝不是心理学上证明的那种把过去牢牢把持在表象中的能力,回忆回过头来思自己思过的东西。”而文学回忆生成的一个基本前提则是作家主体与回忆对象的距离感,这种距离感保证了主体性的在场和认识力的强化,不至于使主体沉浸于正在经验的事实中,也有效地携带了亲历者的情感经验。诚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由于时空距离的影响,回忆不可能牢牢把握住逝去的全部表象,而只能进行选择,这种选择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必然的。在文学写作中,这种回忆常常是有意识的,回忆的过程即是把客观往事对象化的过程,也是一个形象再造和情感再塑的过程。作为回忆文本的《干校六记》和《云梦断忆》自然也不例外,而且是回忆的诗学的典型个案。 杨绛的《干校六记》分为《下放记别》、《凿井记牢》、《学圃记闲》、《小趋记情》、《冒险记幸》、《误传记妄》六篇,写的都是干校生活中的日常琐事,没有轰轰烈烈的场面,也没有鲜血淋漓的情景,比照他人笔下的干校生活,自然显得十分特别,这就是选择的结果。钱钟书在《干校六记·小引》中说:“我觉得她漏写了一篇,篇名不妨暂定为‘运动记愧’,‘记牢’、‘记闲’、记这、记那,都不过是这个大背景的小点缀,大故事的小穿插。”这是杨绛选择的证明。那么,这些“小点缀”、“小穿插”究竟是些什么呢?《下放记别》讲的是下放之际家人离别的情景,殷殷的亲情弥散于有节制的叙述中。作者对丈夫的担心、对女儿的怜惜、对俞平伯老夫妇和何其芳的同情都写了,但不夸张、不渲染,没有儿女情长。其中写女婿的自杀,也是寥寥几笔,交代了过去,没有作愤激控诉状。《凿井记牢》写了自己参加劳动的情景,但如实描述“繁重的工作都落在年轻人肩上”,也承认自己内心思想的变化。《学圃记闲》记的是作者看守菜园的故事,写了同伴的友善,写了干校附近农民的贫苦和农民偷菜、拾菜中表现出来的狡黠,也写了自己和丈夫的相会之便:“这样,我们老夫妇就经常可在菜园相会,远胜于旧小说、戏剧里后花园私相约会的情人了。”《小趋记情》写的是一只狗小趋和自己之间相依相伴的情谊以及小狗为干校生活所增添的欢乐,其中小趋对自己丈夫钱钟书的欢迎,对自己的追随和寻找等情景温馨感人。《冒险记幸》写的是自己为了和丈夫团聚而冒险走夜路的故事,夫妻之间的深挚爱恋流泻于字里行间。《误传记妄》则写因误传自己丈夫回京而造成的心理波动。作者用自己的真实心理表现了轰轰烈烈的心灵改造运动的荒诞效果,同时也用世说新语般传神的语言写了一代知识分子的人生志趣。 陈白尘的《云梦断忆》分为《忆云梦泽》、《忆房东》、《忆茅舍》、《忆甲骨文》、《忆眸子》、《忆鸭群》、《忆探亲》和附录《忆金镜》“八忆”。在《忆云梦泽》中,作者写了自己由南京押送北京批斗并最后送往“五七”干校劳动的情景,并认为来到干校是对批斗生活的一种解脱,作者写道:“1969年末,我终于到达梦想已久的古云梦泽边那个‘五七干校’。”③《忆房东》写了房东对自己态度由冷淡而温暖的变化,感慨劳动人民的朴实、纯真和热情。在作者的笔下,贫苦的劳动人民具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和正义感,不为政治高调所左右,并大胆地帮助年老体弱的自己,令人感念。《忆茅舍》描绘了茅舍中与自己同宿的各色人等的画像,对于那些自私自利、以革命名义役使他人的人表示了由衷的鄙视,对于平等对待自己的人表示了真诚的感激和庆幸,并慨叹这种平等的难得。对此,作者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