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个世纪的80年代,文学思潮流派不断更替,作家呈现群体化,汪曾祺却是一个难以归类的作家。有人说他是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①,也有人说他是先锋派作家;有人把他放在寻根文学里,也有人将他看做是乡土文学作家。他的代表作《受戒》在《北京文学》1980年10月号发表后,凭借其小说的散文化、诗化的风俗描写和潜意识心理的流动等文体实验获得了文学评论家们的高度赞赏,又以反抗禁忌、彰显和尚的七情六欲以及爱情的美丽等美好人性而得到了社会读者广泛的喜爱和认同。但对它的归类也是颇让文学史踌躇的。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把《受戒》与邓友梅的《烟壶》放在“乡土市井”小说里面,但又采用一个诗一般的标题:“大地上涌动着人生的欢乐”,显然是不一致的。②吴秀明将它放在“寻根文学”里面,与《棋王》、《爸爸爸》、《小鲍庄》、《红高粱》一个系列。③孟繁华将它放在“主潮之外”,但却给它一个“东方风情”的标题和命名④,感觉有些枘凿不合。杨匡汉为共和国文学60年选出60部代表性作品,《受戒》被选为1980年的代表作。⑤由此可见,《受戒》是一部不可忽视但又难以准确定位的经典之作。 小说既传承了传统艺术的表现手法和传统文化的精神底蕴,又吸收了西方现代小说的创作技巧,比如意识流手法的运用,有故事但又淡化情节,打破线性发展、因果对应的传统叙事逻辑等,在80年代热闹而喧嚣的文坛,以其静寂和独特而引人注目。它不同于当时流行的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的写作路径,而将故事拉回到作者“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受戒》的发表、传播和影响有着特定的历史背景,那是一个被王蒙称为“要快乐,也要小心”⑥的年代。汪曾祺自己也感觉到,“发表这样的作品需要勇气”,但他又特别自信,或者说是申明自己:“我的作品的内在的情绪是欢乐的”,“是引人向上的,是可以增加人对于生活的信心的”。⑦显然,《受戒》的发表对当时的文学思想和文学形式有着一定的“破戒”作用。 小说营造了一个自然纯朴、自在洒脱、赏心悦目的“桃花源”世界,庵赵庄的风光自然而美丽,寺庙和农家生活悠闲而温馨,这是一个诗意的世界。特别是小说中性与情欲的自然流露、世俗生活对宗教戒律的破除,给那个时代以强大的诱惑与反叛力量。小说表现了“出家”即居家,僧人即俗人,庙里庙外都有快乐的生活。当和尚成了一种谋生的职业,与俗人没什么不同,可以自如地享受尘世之乐,可以娶妻、找情人、谈恋爱,还可以赌钱、杀猪、吃肉喝酒、放焰口,可以唱“姐儿生得漂漂的,两个奶子翘翘的。有心上去摸一把,心里有点跳跳的”这些勾人遐想的小调山歌。一场大焰口过后,总会有一个两个大姑娘、小媳妇失踪——跟和尚跑了。明子的家乡出和尚,如同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一样。佛门没有任何清规戒律,虽然有“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颜一笑笑世间可笑之人”和“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的对联,有开山门、烧香、磕头、敲磬、撞钟、唱经等佛家生活,吃斋、化缘、受戒、放焰口等也还带些法事的味道,但扫地、挑水、喂猪、画绣稿、打谷子、踏水车、唱山歌、喊号子已完全是世俗生活了。 小说里的寺庙和乡村都是一个有诗性而无神性、有信心而无信仰的世界,它有恬适而美丽、悠闲而快乐的生活景象,有浪漫而抒情、充实而自足的生活方式,有着典型的世俗社会的伦理特点。明子当和尚是由他爹、他娘和当和尚的舅舅商议、决定的,“他当时在旁边,觉得这实在是在情在理,没有理由反对”。所在的“情”和“理”就是他家的田少,已够老大、老二、老三种的了,他是老四,没有地了。再就是当和尚还有许多好处,可以吃现成饭,可以攒钱娶亲买田。世上有这等好事,何乐而不为呢?小说里还有一个细节,当小英子的母亲赵大娘看了明海画的画,说“你真聪明!你给我当一个干儿子吧!”于是,小明子跪在地下磕了一个头,从此就叫小英子的娘做干娘。拜干亲也是伦理社会的特点。荸荠庵里有佛像,有和尚,但却没有虔诚的信徒。汪曾祺说:“和尚也是一种人。他们的生活也是一种生活,凡作为人的七情六欲,他们皆不缺少,只是表现方式不同而已。”⑧的确,小说最令人惊羡的是出家和尚依然尽情享受着世俗生活的美好,体验着人性本真的自由和快乐,没有任何清规戒律的束缚,世俗和寺庙之间没有阻隔,表现了“对神的嘲弄,对人的自然情感与生活权利的肯定”⑨。小说写了一个法名普照的老和尚,“是个很枯寂的人”,一天关在房里,但也“看不见他念佛,只是那么一声不响地坐着”。庙里的和尚是如此,当地的居民也是这样。英子一家有田有地,有鸡鸭,有手艺,男耕女织,温饱无忧,“日子过得很兴旺”。“房檐下一边种着一棵石榴树,一边种着一棵栀子花……栀子花香得冲鼻子。顺风的时候,在荸荠庵都闻得见。”周边的人们栽秧割稻,相互帮助,不收工钱,两头见肉,顿顿有酒。干活时,还敲锣打鼓,唱着歌;农闲时,各忙各的,没有紧张。他们过的是一种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富有诗意和梦幻色彩。他们的住处紧挨着荸荠庵,但并不去拜神信佛。他们没有道德的约束,享受着自然的天性和生活的馈赠。一次,小英子和明海看萤火虫飞来飞去,看天上的流星。小英子说:“忘了在裤带上打一个结!”因为这里的人相信,在流星掉下来的时候在裤带上打一个结,心里想什么好事,就能如愿。这可说是小说里唯一写到的生活“禁忌”,却成了表达爱情的许愿。 小说里最为美丽动人的地方是明子和小英子的爱情。明子与小英子初次相见,小英子就询问:“当和尚要烧戒疤呕!你不怕?”明子还有些羞怯,小英子就大方地说:“明子!我叫小英子!我们是邻居。我家挨着荸荠庵。——给你!”英子把吃剩的半个莲蓬扔给了明海。后来,当小英子在烂泥里踩荸荠的时候,“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这里不乏“性”的暗示,但写得美而脱俗。当得知明子要去“受戒”时,两人间有简单的问答:“我划船送你去。”“好。”在“受戒”中,“我来接你!”“好!”“受戒”之后,在回家的船上,有一场大胆而直白的交流。小英子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明子先是惊奇、诧异,后来大胆地说出了“要——!”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