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故事”与“反故事” “狗尿苔怎么也不明白,他只是爬上柜盖要去墙上闻气味,木橛子上的油瓶竟然就掉了。这可是青花瓷,一件老货呀!……眼看着瓶子掉下去,成了一堆瓷片。”① 这一段来自于贾平凹《古炉》开篇第一段话,这件打碎的青花瓷,奠定了小说的文体。《古炉》写的是一个“烧瓷”的村落,瓷器这个“隐喻”实际上十分直白,②小说封面还特意印上贾平凹的一段话,“中国这个英语词,以前在外国人眼里叫做瓷,与其说写这个古炉的村子,实际上想的是中国的事情,写中国的事情”。③坦率地讲,“瓷器”这个整体性的意象并没有和小说融会一致,在小说中“烧瓷”换成其他副业并无不可,更多的是功能性地推动情节变化,比如引出支书的贪腐、“红榔头”与“红大刀”的武斗等。笔者感兴趣的,还是小说开篇,祖传的青花瓷,碎成一堆瓷片,这个场景传神地概括了《古炉》这部作品的文体特征:破碎如瓷。 和《秦腔》类似,《古炉》不好读,在小说前二百页,也即《冬》、《春》部,叙述得十分枝蔓,读者仿佛突然间被空降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古炉村,几乎没有人物介绍、背景交代,碎片般的生活已然汹涌而来。和笔者的感觉类似,赵长天细致谈道:“读了几十页后,我开始感觉到阅读的难度。这不是一个短篇幅的散文,是一部长篇小说,众多的人物争先恐后涌了进来。第一节,短短七页,就出现了十五个人物,有狗尿苔、婆(即后来说的蚕婆)、来声、田芽、长宽、秃子金、灶火、跟后、护院的老婆、行运、半香、牛铃、守灯、水皮、善人。第二节,从第七页到第十三页,又出现了十五个人物,有得称、欢喜、麻子黑、土根、面鱼儿、开石、锁子、支书(后知道叫朱大柜)、霸槽、天布的媳妇、戴花、开合、马勺、牛路、杏开。仅仅不到十三页的篇幅,出来了三十个有名有姓的人物……这些人,假如他们慢慢进入,让我先认识三五个,再认识三五个,或许我会渐渐和他们成为朋友。可当三十个陌生人一下子站在面前,我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再加上故事进展的节奏缓慢,便阻挡着我进入作家笔下的那个世界……最后,我选择了放弃。”④ 值得申明,“好读”与“不好读”自然不是评判小说优劣的标准,这作为批评的常识不需赘述。《古炉》有明显的“反故事”的一面,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古炉》在“反故事”的同时,又有鲜明的“故事性”,这一点几乎所有研究者都略过了。小说二百页之后,在第二○一页,《夏》部开场,黄生生来到古炉村之后,小说明显变得好读。就像好莱坞电影乃至于通俗小说常见的,两派斗法,文攻武卫,有高潮,有结尾,有尾声,荒诞滑稽,煞是热闹好看。笔者是借暑期彻底读完《古炉》——当时恰巧在妻子故乡商州度假,隔壁住的一位朋友居然就叫“霸槽”——熬过前二百页之后,读到最后手不释卷,一口气读完。一方面或许是第一次在商州读商州,体验尤为不同;更重要的是,小说二百页之后,我们所熟悉的“故事”出现了:关乎“文化大革命”的意识形态叙述模式,隐隐浮现在“鸡零狗碎”的生活背后,日子不再“泼烦”,变得紧张甚或残酷。 这一点还是和《秦腔》类似,《秦腔》在“反故事”的另一面,其实有着基本的“故事性”,“守土者”夏天义与“守道者”夏天智,勉力保卫着清风街的土地与秦腔,抵抗着大变动的来临。⑤《秦腔》读到后面,真正进入了清风街的世界,小说也很好读。故而,与其争论说贾平凹是“反故事”还是“讲故事”,不如把两者联系起来,反思贾平凹为什么把两者并行不悖地统一在他的作品里,这一点更有意味。 如果从头到尾读一位作家,读全集,读所有能找到的资料,作家自身写作演变的逻辑性很强。比如贾平凹,《古炉》式的小说美学,其来有自,可以追溯到《废都》,由《白夜》、《高老庄》、《秦腔》一路下来。贾平凹虽然不是学者型的作家,平时很少直接谈论小说观念,但是他骨子里很看重自己这一时期对小说观念的思考。在出版于一九九八年的《高老庄》后记中,贾平凹就抱怨过自己的文论不受重视:“对于小说的思考,我在很多文章里零碎地提及,尤其在《白夜》的后记里也有过长长的一段叙述,遗憾的是数年过去,回应我的人寥寥无几”。⑥在出版于二○○二年的《病相报告》后记中贾平凹再一次抱怨道,“我不是理论家,我的写作体会是摸着石头过河,我把我的所思所想全写在其中了。但我多么悲哀,没人理会这些后记”。⑦ 这些“没人理会”的后记中说了什么?贾平凹从《废都》、《白夜》后记中开始,批评“有些小说太像小说”,且回顾“二爷的毡帽”这个例子: 现在要命的是有些小说太像小说,有些要不是小说的小说,又正好暴露了还在做小说,小说真是到了实在为难的境界,干脆什么都不是了,在一个夜里,对着家人或亲朋好友提说一段往事吧。给家人和亲朋好友说话,不需要任何技巧了,平平常常只是真。而在这平平常常只是真的说话的晚上,我们可以说得很久,开始的时候或许在说米面,天亮之前说话该结束了,或许已说到了二爷的那个毡帽。过后想一想,怎么从米面就说到了二爷的毡帽?这其中是怎样过渡和转换的?一切都是自自然然过来的呀!禅是不能说出的,说出的都已不是了禅。小说让人看出在做,做的就是技巧的,这便坏了。⑧ “二爷的毡帽”这种风格,一直延续到《秦腔》的“打核桃”:“清风街的故事从来没有茄子一行豇豆一行,它老是黏糊到一起的。你收过核桃树上的核桃吗?用长竹竿打核桃,明明已经打净了,可换个地方一看,树梢上怎么还有一颗?再去打了,再换个地方,又有一颗。核桃永远是打不净的。”⑨贾平凹的小说理念,从《废都》开始,一直反感“故事”,推崇“自然”。这正如《废都》后记中谈到,“好的文章,囫囵囵是一脉山,山不需要雕琢,也不需要机巧地在这儿让长一株白桦,那儿又该栽一棵兰草的”。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