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的是苏童,题目为“虚构”。 先解释一下我对于虚构的看法。我以为虚构是偏离,甚至独立于生活常态之外而存在,它比现实生活更有可能自圆其说,自成一体,构筑为独立王国。生活难免是残缺的,或者说在有限的范围内是残缺的,它需要在较大较长的周期内起承转合,完成结局。所以,当我们处在局部,面临的生活往往是平淡、乏味、没头没尾,而虚构却是自由和自主的,它能够重建生活的状态。例如刘恒的中篇小说《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张大民用他三寸不烂之舌,絮絮叨叨,将身处的窘境复述成一幅“幸福生活”的图景,于是勇气信心备增,补了东墙补西墙,拉拔着千疮百孔的日子。这当然是一个辛酸的故事,写渺小人生的生存挣扎,张大民的方式就是虚构。刘恒可以说是虚构了一个虚构,这样说似乎过于着迷玩弄技巧,换一种说法,刘恒创造了一个深谙生活艺术的人物,他懂得如何使不圆满的生活圆满起来,那就是虚构。现在,就要谈虚构的方法,也是这堂课的主要任务,我将以苏童的短篇小说来描述虚构这一桩想象力的活动。苏童写作的量很大,我不得不在其中略作限定;同时我也觉得,苏童的短篇小说更为优良地体现虚构的特质。 所以认为苏童是拥有虚构能力的写作者,或者说,我以为可用苏童的小说来佐证虚构的特质,是因为苏童的小说不是一篇、两篇、十篇、二十篇,而是两百,甚至更多篇。这样的量,差不多可以证明虚构对于这位写作者,已经成为一种常态性的活动,他在某种程度上,进入到自由自在的状态,经意或不经意,自觉或不自觉,我们可称之为天分,也可视作是一种看世界的方式,就是通常说的世界观。因此我们才能产生信赖感,信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事出有因,是可靠的。我将分为三个部分来进行讲述,第一部分,我试图用苏童自己的小说来描述一下他的虚构活动。 我使用的第一份材料是《沿铁路行走一公里》。这篇小说有一种隐喻性,我要说,苏童的小说都有隐喻性,他将隐喻注入日常生活的细节,使事物不仅是事物本身,扩张了它的内涵,我给这隐喻一个命名,叫做“谜面”,关于“谜面”与“谜底”的关系,其实是苏童无意中一直在处理的事情,也是我以此窥见他的虚构的一个眼。话再说回到《沿铁路行走一公里》,故事写一个名叫剑的男孩子,家住铁路沿线,与一公里远处扳道房老严的交往。我注意的并不是故事本身,而是其中古怪的意境,那就是沿铁路居住,时常可捡拾到过往列车弃下的废物:香烟壳子、糖果纸头、啤酒瓶,甚至一个完整的钱包。这些弃物来自陌生人的生活,是那不可知的生活的鳞爪。剑热衷在铁路沿线捡拾,然后收藏,我觉得剑是不是在等待有一日,这些弃物忽然会生出奇迹?列车事故酿成的死亡所弃下的遗物,是最令剑兴奋的,那些东西,不过是些破布条,一支钢笔,一块手绢,半包挤扁的香烟,小小的药瓶,但却带着一股暴烈的气息,引起着惊悸的快感,与铁路的剽悍气质特别相符。这些残留的遗物,被不知从哪里驶来、也不知往哪里驶去的火车带到这里,完全是出于偶然,与剑邂逅——在此,我将这篇小说作为对虚构的一个描绘,那就是这些碎片从连贯的生活与人生上断裂下来,遗世独立,等待进入另一种经历。这小说真有着神奇的想象,想象重新组织生活的可能性。这些碎片,我们也许还会在苏童的其他小说里再次遭遇,那时候,它们已经改头换面,就像三生石上又续前缘。 在《稻草人》里,我们大致可窥见这些碎片重新组合的绰约轮廓。故事说三个男孩在七月棉花地里的纠葛,那个名叫荣的孩子率先发现稻草人,一根杂树棍子,顶着破草帽,奇异的是它的手,由两片金属轮代替。荣看中那两片金属轮,于是拆了稻草人,卸下齿轮。就在这时候,轩和土兄弟两个过来了,开始争夺齿轮。混战中,荣的脑袋挨了一下子,凶器是那穿了齿轮做稻草人胳膊的树棍。下一年的七月,看田的农人来到棉花地里,拾起一截树棍,棍上沾着一些类似血迹的暗红色。农人摘几片棉花叶子擦拭干净,绑上干草扎成的手臂,压上一顶新草帽,又做成一个稻草人。接下去,这新一代的稻草人又会经历什么样的遭际呢?那齿轮的来历我们不知道,但是有一件事情还没来得及交代,那就是荣来到棉花地之前,就传说那里发生过一件杀人案,留下一张旧报纸,上面也染了可疑的暗红色,是擦拭血迹的吗?就像用棉花叶擦拭树棍?树棍从旧稻草人的身上卸下,做了新稻草人的身躯,就像基因遗传似的,恰是有涉暴力的那一部分。倘若说是沿铁路线的遗留物,就是与死亡事故有关的物件,蓝布条、红塑料鞋一类的。这篇小说,我注意的依然不是它的故事,这故事过于简单了,相对来说机关却很深,就是说谜面很复杂,谜底却没什么了不得,不过是一件偶发的杀人案,起因和结束都很突兀。我关心的是那个大卸八块再重新组合的意味,其实呈现了虚构的形式。苏童就像一个身怀绝技的手艺人,得意他的巧手,忍不住要炫耀炫耀。问题是,他为什么要对虚构而不是对别的什么着迷,其中有什么原委吗? 我们大约可以在苏童的小说里得到一些含糊的回答,他的又一个短篇《我的棉花,我的家园》——虽然我也知道不能太相信小说家自己的话,虚构者其实都是说谎大王,他们完全不必为自己的谎言负责任,就是说没有证实的义务,但歪打正着,或许也会透露一点儿真相——我觉得苏童似乎对棉花有一种特别的心意,是棉花的外形吸引他?结花时候,叶全落尽,露出褐色的杆,金属般的坚硬,就像中国画中的枯笔,收成的季节看上去并不是丰饶,反有一股荒凉,又是在炎热的七月,午后的寂寞可能和少年人的心境很相似。这一篇的题目就大剌剌地写着:“我的棉花,我的家园”,这么肯定反而要叫人生疑,很可能项庄舞剑,意不在此,抑或只是临时起念,给不可说的一个说法吧!小说写逃荒的少年书来,离开淹涝的家乡,他家乡显然是以种棉花为生计,大水将棉田灌成一片水域。先是随了乡党们的马车,不巧落了趟,只能孤身前行。至于去什么地方,先也还是知道的,去找马桥镇的叔叔,可后来却又茫然了,因为看见一个濒死的人像是他的叔叔,于是就只知道要去“一个远离灾荒和穷困的地方”。然而,灾荒就像尾巴一样跟着书来,走出水灾,又入旱灾;走出旱灾,又入兵祸;走出兵乱,又进瘟疫,简直如影随形。最终有人指点他向南,南边有铁路,沿铁路走,可以去到最好的地方。在这里,我们又一次遇见了铁路,但是这一回和铁路的遭遇却不是隔岸观火,书来不像剑那样目睹死亡,而是亲身经历——他被火车撞飞了。在那撞飞的一刹那,眼睛里的景象就是水上漂浮的棉花。因此,我们就不能简单将棉花当作棉花,倘要是跟着苏童,确切称它作“我的家园”又有些过了,究竟是什么呢?似乎很难给出定义,就像莫言《透明的红萝卜》里的那红萝卜对于小黑孩子的意味,仿佛是任意地捡起来一件东西,因为从故事本身看,这东西并没有发生情节上的逻辑意义,它们都是孤立地存在。这种孤立性流露出一种虚无,也许它们单纯就是作象征用,象征虚空茫然,那里有一个偌大而又未知却引人神往的宇宙黑洞,由火车——于苏童而言,就是速度了,这速度也是孤立的,在《沿铁路行走一公里》中,不知从何来,又向何处去,但就这速度,是可将人带离现存的世界。这速度,其实就是小说家虚构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