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以来,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国民经济实现市场化转型,大众文化兴起,文学领域也相应地发生了若干变化。从文学创作、出版到文学接受的各个环节都受到商品原则的影响,历史小说也不例外。在先后出现的重述历史的新历史小说和颠覆历史的历史“戏说”创作潮流中,显现出愈来愈鲜明的消费主义倾向。21世纪之初,在随着网络文学而兴起的游戏历史的“穿越小说”中,这种消费主义倾向愈演愈烈,已成为近年来历史小说创作中值得关注与研究的重要文化现象。它以消费历史、游戏历史的方式彻底颠覆了传统的历史观念,严重削弱了民族的文化认同,其危害不容小觑。 中国文学历来有着深厚的史传传统,在当代文学中,历史题材小说一向被视为重大题材作品而备受关注,尤其是讲述革命斗争历程的革命历史题材作品,它在揭示兴衰成败的必然规律之外,还承担着为革命历史进行合法性论证、将革命斗争进程历史化以及打造国民关于革命的集体记忆等特殊的意识形态功能。因此,评论家和文艺界的领导人在谈到某一阶段的文学创作成就时,常常会将历史小说、特别是革命历史题材小说放在首要的位置来加以评述。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新历史小说创作潮流悄然兴起,与80年代出现的其他文学新潮一样,这股标“新”立异的小说创作潮流有着深厚的本土渊源,它的出现与革命现实主义的成规受到作家和读者的质疑有关。当以往的革命历史小说所呈现的革命规范下的历史叙述不再能引起人们的兴趣、获得人们的信任,历史的确定性受到动摇,以往人们熟知的关于革命、关于历史的宏大叙事就面临着解体与崩溃。新历史小说站在个人的角度对历史进行重新叙述,以自己新的叙述加速了宏大叙事的崩溃。 新历史小说虽然并非西方新历史主义思潮直接影响下的产物,但其历史意识却与新历史主义在内在精神上有颇多相通之处。作为一个术语,“新历史主义”最早是由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授斯蒂芬·葛林伯雷在1982年的《文类》(Genre)学刊中提出的。新历史主义之“新”是相对于旧的历史主义而言的,它既反对实证性的历史方法,也反对把文学作品视为孤立现象的形式主义方法,用海登·怀特的话来说,新历史主义“试图将历史研究中一些历史学家认为是形式主义谬误(文化主义和文本主义)的东西与文学研究中一些形式主义文学理论家认为是历史主义谬误(起源论和参照性)的东西结合起来”①。新历史主义将历史视为“一种言语的人工制品,是一种特殊的语言运用的产物”②,而不像旧历史主义那样将历史看成是一系列存在过的客观人物与事件。新历史主义者认为,那些曾经存在或发生过的人物与事件无法言说自身,必须借助历史表述才能得以呈现与传承,而历史表述离不开阐释者与语言,正如杰姆逊所言,“历史只有在文本形式中才可被感触”③。通过历史表述呈现与传承的历史又并非客观人物或事件的历史本身,而只能是作为客观人物或事件之记载的历史编纂。长期以来,人们把历史等同于事实,而忽略了历史只有通过文学文本的方式才能进入人们的视野这个道理。历史编纂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加入了编纂者自己的主观意识,因此新历史主义认为,历史同样具有虚构性,历史不再是一种历史事实,而是一种历史话语。新历史主义由此打通了历史和文学文本之间的关联,消弭了二者的界限。新历史主义者断言:“文学与非文学‘文本’之间没有界限,彼此可以不间断地流通往来。”④ 尽管新历史主义是一种批评方法,而非一种创作方法,但它对文学创作的影响却是显而易见的。在新的历史观念的烛照之下,那些曾经被赋予确定性、客观性特征的历史镜像破裂为无数碎片,那些整体的、连贯的、合乎逻辑性的历史过程也为若干不可知的、偶然性的因素所切割,至于那些历史的必然规律、本质等元话语,则随着新话语的涌入而遁于无形了。 在那些被重新述说或再度书写的历史叙事中,既往的宏大历史被无情解构,曾经被赋予的特定价值与意义也被消解。目的论与进步论的历史观被毁弃,如在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中所呈现的:“历史无发展,只是奴役与残杀的延续,历史无进步,只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反复与循环。”⑤过去单数大写的历史(History),被分解成复数小写的历史(histories),那个非叙述、非再现的历史,被新历史小说家拆解成一个个由叙述人讲述的故事(his-stories)。在新历史小说的代表作品《苍河白日梦》、《银城故事》、《白鹿原》里面,我们看到,新历史小说在解构传统历史小说和革命历史小说的宏大叙事的同时,还原的是一个个小人物的故事,过去长期被遮蔽在历史帷幕之后的琐屑的、个人化的、偶然性的历史被推上前台,历史的面貌被改写和拆卸为一堆历史背景、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碎片。在这堆碎片中,遍布着小人物吃喝拉撒睡、柴米油盐式的日常生活画面,处处反射着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悄然而至的消费主义魅影。 所谓消费主义,英国学者迈克·费瑟斯通在他的《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一书中曾经做出过精辟的论述:“消费文化顾名思义,即指消费社会的文化,它基于这样一个假设,即认为大众消费运动伴随着符号生产、日常体验和实践活动的重新组织”,“遵循享乐主义、追逐眼前的快感,培养自表发现的生活方式、发展自恋和自私的人格类型,这一切,都是消费文化所强调的内容”⑥。“消费社会”理论的提出者、法国社会学家波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一书中,详细分析了西方社会的物质消费现象,认为消费已经成为当今社会的风尚。这里所谓“消费”并不是传统政治经济学范畴里所指的对物品的需求与满足,而是指对被现代文化刺激起来的欲望的满足,人们消费的不是商品和服务的使用价值,而是它们在文化中的符号象征意义。英国学者莱斯利·斯克莱尔更是将消费主义称为“消费主义文化—意识形态”⑦。 新历史小说中的消费主义倾向与日常生活叙事的泛滥有直接的关联。以日常生活来解构宏大叙事,原本只是新历史小说的一种叙事策略,意在以更具个性化特征的小叙事颠覆整体性的大历史。然而,当日常生活成为唯一的生活,历史的重大事件、时代的风云变幻退隐为远处的一抹背景,其叙事的琐碎性、虚构性特征就逐渐彰显出来了。为匡正与补救历史叙事的贫弱,凭借过度膨胀的想象力,作家们将过去的日常生活纤毫不遗地展现出来,而这种日常生活叙事的泛滥恰好吻合了消费社会日常生活审美化潮流,这种潮流在以后的创作中逐渐失控,演变为一种更为明晰的消费主义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