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一谈算是冷不丁冒出来的小说家。他的出场方式和写作,着实有些与众不同。他的三本短篇小说集里,有三十几个短篇,在成书出版前,几乎都没有在杂志刊物载体上先行公开发表过。这样,先后推出的三本小说集,仿佛三组完整的方阵,可谓有秩序、有规模、有力度、有气势,引人瞩目。 从一定意义上讲,我们应该感谢近年来现代传媒技术和印刷技术的迅猛变化、发展,特别是,图书的装帧设计和独特构想等文字以外的部分因素,已经对图书的销售和阅读构成了很大程度的影响,这已然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一本书整体的装帧,不仅体现着一本书自身所具有的精神气质和品貌,甚至,它与文本内在的意蕴和肌理也可能构成某种“互文”。我手边的这三本蒋一谈的短篇小说集,就给我很大触动,使我的阅读产生更多的联想和引申。 这三本分别以伊斯特伍德、鲁迅、赫本来命名的小说集《伊斯特伍德的雕像》、《鲁迅的胡子》和《赫本啊赫本》,都以这三位大师的绘画或摄影头像作为封面。从接受美学的视野看,这几部与中外杰出人物密切相关的文本,会立即引发我们的阅读兴趣。很快,我就被小说集封面的人物影像所吸引、震慑。《鲁迅的胡子》选择的是鲁迅的半身画像,神态沉静而刚毅,向上耸立的毛发,呼应着眉宇间的宽阔,硬朗独特的胡须,牵动着嘴角的一丝惆怅、几丝坚毅,给人一种无声的力量。无疑,这是我所见过的众多鲁迅影像中不同凡响的一幅。这时,我还无法想象,这位影响了中国半个多世纪的杰出人物,会使蒋一谈的短篇小说发生怎样的内暴力?他与小说中的虚构人物,又会发生怎样的联系?对于《赫本啊赫本》,仅仅这个书名、篇名,就会使那些二十世纪五十、六十乃至七十年代出生的读者发出怀旧之感。面对赫本,人们容易想起的,就不只是赫本清纯、姣好、圣洁的星光,恐怕还有她在影片拍摄的年代和拍摄影片的年代,还有我们至今仍无限缅怀的,一代人欣赏《罗马假日》和《战争与和平》的那些纯真岁月。这部小说集的装帧,弥漫着略带当代“小资”的绵密意味。看来,生活中有些情绪、情感、色调,是可以穿越时空国界的,可能是人类的某种必需。而集演员和导演于一身的伊斯特伍德,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凭借《廊桥遗梦》所掀起的一次“廊桥遗梦”浪潮,曾使无数人沉醉和耳熟能详。我同样难以猜想,这两位影响世界电影艺术的重要人物,会在蒋一谈的小说里再次扮演何种角色?这些真实的人物,早已为我们创造或演绎了许多不朽的故事,现在,我们感兴趣的是,他们如何被蒋一谈大胆而巧妙地赋予某种意象或寓意,进而成为其短篇小说不可替代的标志。蒋一谈如此选择,如此喜爱、迷恋这样的命意、呈现方式,的确需要一种不同寻常的精神气质和写作气度。 当我将这三部短篇小说集放在一起、集中阅读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蒋一谈绝非简单以几位重要人物作为压题作品,制造猎奇或熟悉的“陌生化”效果,而是试图在短篇小说的写作中,探寻一种新的小说叙述方式和结构方法,发现短篇小说写作新的元素。事实上,一部小说的写作发生,并非只是一个作家经验、技术、情感的集大成,或叙述的“加减法”,它必定源于一种力量,决定于某种必须。这种必须是什么呢?也许是一种宿命,一个作家的宿命,一个人与一种事物、一群人、与存在世界之间的机缘和宿命。在一定意义上讲,小说永远是超现实的极为纯粹的精神产物,它必定是与一个作家的内心冲动和精神渴望有关。对于短篇小说写作而言,尤其如此。 坦率地讲,短篇小说写作,在我们这个时代其实是一扇“窄门”。一方面,它是一个寂寞、孤独的文体,是一种接近纯粹精神信仰的艺术活动,在这个喧嚣、功利和物质化时代写作短篇小说,是一件极端奢侈的事业,以它给写作者可能带来的收入看,它就无法作为一种职业选择;另一方面,短篇小说世界中,已经有无数中外短篇小说大师的身影和盖世的经典力作,像一座座山峰耸立在这一文体的前面,如何才能超越前辈,是只有那些具有强大使命感的写作者,才会有的倔强的选择。这时,我又不免想起美国当代短篇小说大师雷蒙德·卡佛的话:“我开始写东西的时候,期望值很低。在这个国家里,选择当一个短篇小说家或者一个诗人,基本就等于让自己生活在阴影里,不会有人注意。”①显然,蒋一谈对短篇小说写作的选择,蕴藉着精神深处丰沛的庄重感,这已经算是一个难得的存在。就在我读完这三部小说集的时候,我进一步意识到,蒋一谈的短篇小说已经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我没有在他的小说里,看出任何自我的阴影、沉郁和消沉;相反,他在表现生活、存在世界的沉郁、驳杂和苍凉的时候,给我们的则是积极、宽阔而慷慨的姿态。 那么,蒋一谈究竟是谁?他的独特性在哪儿?到底是什么力量驱动他如此执著于短篇小说写作?是什么决定了他的精神走向?他在短篇小说里终究要实现一个怎样的梦想?蒋一谈短篇小说的价值何在?他为什么在最初的这三本短篇集里,勇敢而小心翼翼地、充满激情地将包括鲁迅、赫本、马克·吕布、吴冠中在内的真实人物植入小说?这些,真的构成了蒋一谈小说独特的生长点吗?或许,这是蒋一谈试图摆脱现实题材处理上的乏力和尴尬,让历史和这些依然闪烁的智慧、文化星光,唤醒现实的苍白或空洞。除此,蒋一谈还在不断地调整自己的写作方位,营构着属于自己的短篇小说格局。难道他与短篇小说之间确有某种神秘的联系吗?特别是,近年来,短篇小说正日益面临写作危机,写作能力下降,许多小说家开始渐行渐远地疏离短篇这种文体的时候,蒋一谈缘何对短篇的写作满怀激情,又淡定、从容,并且,耐心地开始规划自己漫长的短篇小说写作旅程?谁的心里都清楚,一篇严肃认真创作的小说,对作家的心灵是严重的消耗,因为这样的文学世界,一定是从他的精神世界和心理空间衍生出来的图像,而蒋一谈又是如何不知疲倦,保持信念,施展自己虚构的魔杖,穿越短篇小说这个“窄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