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曾经自陈,《野草》里有他全部的哲学①,这句话为无数解读者指引着路向。每个解读者都相信:探究这幽曲深邃的《野草》,就是探究鲁迅的内心,探究他复杂思想与真实情感最深处的秘密。 《野草》写于1924至1926年间,这正是鲁迅“运交华盖”的一段日子。这两年里,鲁迅经历了“女师大风潮”、“新月派”诸绅士的围剿、教育部的免职,以及因“青年必读书”引起的各种误解与责难,直至发生了令他无比震惊和悲恸的“三·一八”惨案。而在他的个人生活里,也经历了搬家、打架,以及与许广平的恋爱……可以说,这是鲁迅在思想精神、日常生活和情感世界里都发生着巨变的两年,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巨变,最终导致了他的出走南方。“《野草》时期”正是鲁迅生命里最严峻也最重要的时期,他的种种愁烦苦闷都在这时蕴积到了相当深重的程度。而《野草》,就是他在这人生最晦暗时期中的一个特殊的精神产物。《野草》的重要意义绝不仅仅在于它记录了鲁迅此时的生活与精神状态的真相,更重要的是,它体现了鲁迅在这一特殊时期中对于自我生命的一次深刻反省和彻底清理。即如他后来在《野草·题辞》中所说:“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②可以说,是在《野草》的写作过程中,鲁迅检视了自己“过去的生命”,在看似“朽腐”与“死亡”的遗迹里发现了“还非空虚”和“曾经存活”的“生”之体验,这体验带给他的,是“坦然,欣然”,更是彻悟般深沉高远的“大欢喜”。 在这个意义上说《野草》是鲁迅一部私密的日记,也许是不错的,但我更愿意把《野草》看做是鲁迅的一组“自画像”。因为与“日记”主观、破碎、自言自语的方式相比,“自画像”是必须创造出一个形象——一个画家眼中的“自我”形象——出来的。这个形象,既是画家本人,又是画家反复观察和描绘着的模特。模特与画家之间,由此构成了一种既同一又分裂的关系。事实上,在《野草》中也一直存在着一个观察者的鲁迅和一个被观察着的“自我”。作为画家的那个鲁迅,一直都在有意识地解剖和审视他自己。他的一切说明、分析、理解、揭露、批评、嘲讽,针对的都是他自己。《野草》中屡屡出现的“我”虽不能直接被认为就是鲁迅本人,但在这个“我”的身上,的确流露和体现着鲁迅的思想感情和性格气质。同时,这个“我”也是鲁迅用以认识和表述自我(尤其是精神领域内的自我)的一个角度。他用《野草》的写作来清理自己的内心,反省自己的生命,同时更是认识和整理自己的精神世界。他用《野草》画出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他用文字的自画像创造出一种对自我的清醒全面的认知。因此,笔者也更愿意认为,鲁迅所说的“《野草》里有我全部的哲学”,不仅指向这些文字所传达出来的思想与精神,更指向了这样一种认识自我、审视自我的独特的思维方式。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③,这是《野草》的“开场白”④。这两株枣树也成为《野草》中出现的第一个意象,多少年来,很多解读者都在追索这个非同寻常的表达中所蕴含的深意。较多的理解是,这样的表达一来为读者的阅读造成了反常的刺激,并通过这种“陌生感”强化了枣树意象的感染力;二来也体现了鲁迅当时的“寂寞”与孤立感,流露出一种“执拗的反抗绝望的完全性和倔强感”⑤。这些理解都有一定的道理,但在此之外,我以为还可以有一层意味,那就是:它确定了《野草》作为鲁迅自画像的性质。 枣树作为确定《野草》基调的首篇——《秋夜》——的第一笔,呈现出来的就是两个既同一又分置的对象。这是同名同种、相邻而立却彼此独立的两棵树,它们之间合一而又分立的奇特关系,正如一个画家与画布上的自画像相互面对。通读整个《秋夜》不难看出,枣树的意象只在篇首被突出为“两株”,而后文所有提及枣树的地方基本上都是单数,不再给人复数的感觉。如:“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他也知道落叶的梦……他简直落尽了叶子……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等等。也就是说,在作者的意识中,这两株“枣树”其实根本就是一体的。而在开篇处他以极为突出的笔墨强调它们各自的独立——甚至拒绝与对方共用一个名字——恰是在一体之中硬生生地创造出“另一个”来。换句话说,即如画家用自己的笔创造出一个自我形象那样,那“还有一株”的枣树其实也正是在第一株枣树的审视目光中被创造出来的。 也许在鲁迅看来,仅仅用拟人化的枣树来确定自画像的性质还不太够,因此在《秋夜》中,紧接着又出现了一个同样带有分裂特征的“我”:“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显然,如果把“我”看做是作者本人,就无法理解为什么我自己会不知道笑声出于自己的口中。而如果把这个“我”看做是作者自画像中的形象,就很容易理解了。应该说,与枣树相比,这个夜半写作的“我”更像是鲁迅画出来的自己。他是秋夜的主人,是洞察一切的观看者,但在他之外,显然还有一双观看着他的眼睛,那就是画家本人。画家鲁迅与“我”,分明有着一些不尽相同的情绪和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