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试图绕过鲁迅的两种倾向 2011年9月25日是鲁迅诞辰一百三十周年,各地照例(或破例)都有一些纪念活动。每逢这样的时候,我总在想,其实也并非每个人都愿意纪念的。这话说来蹊跷,但事实如此,因为许多所谓纪念,不过勉强做点应景文章,实际倒巴不得早点绕过了事。 现在有人不仅要绕过鲁迅,也想绕过鲁迅的时代,就是中国历史上被称作“现代”的那个短暂而复杂的三十年。某种意义上,“鲁迅=中国现代”,他是现代中国文化公认的一座高峰。绕过鲁迅,就非得绕过现代,反之亦然。 绕过的方法不外两种,第一是从当代起跳,跳过现代,直接回到古代,将整个中国文化等同于古代文化,好像根本就不曾发生过五四,根本就没有现代三十年对传统的反省,根本就没有因为这种反省而造成的现代中国文化。这么一跳,活在当下的中国人似乎顿时就都成了古人,于是乎心安理得地大谈国学,大讲国粹,天天爬起来看古装戏,热闹非凡地辩论新出土的文物是真是假,为一些古人故里的归属争得面红耳赤。上网冲浪、发送微博的现代人,仿佛很容易就又体验到汉唐威仪、明清盛世乃至先秦、三国、宋、辽、金、元、明各朝代的金戈铁马与机变权谋,当然也少不了想象中的那些声色犬马;不仅祖宗的许多荣光被反复展览,就连过去的耻辱也一遍遍搬出来作为新的荣光的烘托。现在所讲的民族文化大复兴,当然不同于蔡元培先生20世纪30年代中期所说的五四新文化运动那种混合着批判、怀疑、继承、“拿来”并且创造的复兴方式,而是简单地回到古代,在当今世界多元和多极化格局中,傲然扛出祖宗来,而其潜台词,正是鲁迅当年借一乡间无赖说出来的“精神胜利法”:“我们先前——比你们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第二种办法是既不要现代,也不要古代,只要当代,只鼓励研究当代,好像当代中国从无到有,突然发生,不仅与漫长的古代无关,也与距离最近的现代无关。 这办法,和前一种凡事靠着祖宗,似乎冰炭难容,实际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前者看似要回到古代,其实是虚伪的复古,目的也是迷恋当下,差别在于不是直接地抓住当下,而是间接地要古人来帮助他们更好地享受当下。其实任何复古都是虚伪的,因为复古者自己也知道不可能真的回归往昔。但今天的复古者更虚伪,因为他们对古代中国不仅没多少感情,比起现代那些筚路蓝缕“整理国故”的大师们,也并没有多少货真价实的研究,不过用各种“科研项目”的名义从纳税人那里巧取豪夺,弄来大笔“科研经费”,印了许多“科研成果”,制作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古装戏而已。不断地提到古人,不断地请古人出来跑龙套,无非是觉得老祖宗还有一点剩余价值。等到发现这办法其实也不怎么灵,老祖宗并无多少可以反复利用的剩余价值,那就会毫不客气,一脚踢开。鲁迅不也曾有过同样的遭遇吗?所以表面上复古,骨子里还是“古为今用”,也就是起古人于地下,请他们来给自己脸上贴金。这样的假复古,不是和只要当代而不要现代与古代的做法,殊途同归吗? 第二种看似迷恋当下,其实并非迷恋当下的一切。比如他们就不会迷恋富士康的工作环境,不会迷恋朝不保夕的煤黑子的墨黑的井下,不会迷恋每天用黄豆蒸饭作为正餐的小学生的生活,不会迷恋拆迁狂潮中钉子户的愤怒和绝望,而只是迷恋在当下活得最好的一部分人的生活,如此迷恋当下,也就是当下一部分幸福的人们的自我迷恋和自我膨胀——手上有权和钱,也似乎有了一点据说能够永垂不朽的成绩,就以为可以霸占自己的时代,垄断对当代的解释,视当代为囊中物,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自家最伟大,茫茫宇宙,唯有自己拥有的当下和恣肆地活在当下的自己及其同类,浑然不管这样的当下实际情况如何,反正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国内的谄媚者挠痒痒早就嫌不过瘾了,又从国外聘请“海归派”或真的洋大人来做更高级的吹鼓手,让他们“在中国发现历史”,在“中国发现新思维”,还有那足以对抗普世价值的更加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中国模式”。 无论虚伪的复古,还是狂妄的当下迷恋,都必然要绕过现代、绕过鲁迅。稍微读过一点鲁迅的书,稍微了解一点现代的历史,就不会主张复古,更不会对眼下一切盲目叫好。各种复古主义者,各种当下迷恋者,都不会喜欢鲁迅,也不会喜欢鲁迅生活的那个时代的文化气息,因为他们不可能在鲁迅和“现代”那里看到他们希望看到的。如果他们愿意读一点鲁迅,愿意切实地研究中国的现代,倒是很容易看到他们不愿意看到的另一副尊容。 奥斯卡·王尔德在《道连·格雷画像》序言里说, 十九世纪不喜欢现实主义,正如卡利班因为在镜中看到自己的面孔而生气;十九世纪不喜欢浪漫主义,正如卡利班因为在镜中没有看见自己的面孔而生气。 王尔德认为19世纪一些要人们跟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那个半人半兽的怪物卡利班一样,既不喜欢现实主义,也不喜欢浪漫主义,因为他们在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这两面镜子里只能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属于自己的那副真实的丑陋的面容,看不到自己希望看到的并不属于自己的那副理想的漂亮的面孔。中国的一切不喜欢研究现代、总希望绕过鲁迅的复古主义者和当下迷恋者的情形,大抵如此。 在纪念鲁迅一百三十周年诞辰的时候,回归古代或迷恋当下的两种倾向很值得关注,否则所谓纪念,就真的容易变成“为了忘却的记念”。 二、不能绕过现代三十年的传统 鲁迅文学活动展开于1907年到1936年,正好三十年。他生前曾计划将全部作品辑成《三十年集》出版,这个书名比笼统的《全集》更能帮助读者了解鲁迅的时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