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念欣(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教授,以下简称黄):前不久你来香港领奖,《玉米》得了英仕曼亚洲文学奖(MAN Asian Literary Prize)祝贺你。我们先谈谈《玉米》。 毕飞宇(作家,江苏作家协会副主席,以下简称毕):好的。 黄:我看的《玉米》是台湾九歌出版社的版本。 毕:九歌版的封面我挺喜欢的。 黄:可以说这个封面我是从不喜欢到喜欢。坦白说我是最近才看《玉米》,而且时间有点赶,所以有时候会在地铁里看。在拥挤的车厢内拿着一本裸女背影作封面的书,是有点怪怪的。而且这里牵涉到一个口味的问题,我对现当代小说中女性苦难的题材是既关注又抗拒的,写得太多了,能想出的苦难都有人写过,所以这个封面,起初是不喜欢。但看过以后,我不单觉得封面的女子一定是玉米,而且几乎认定是小说中那一幕的玉米:她因为父亲王连方失势,与空军的爱情无望了,她回到那个孕育两人爱情的灶房,然后解开衣服,抚摸自己,最后用手指把自己的童贞结束了,结束一切少女的梦想。再头也不回地开始做郭家兴的填房,挽救那个被父亲推倒的家。对于一个最强悍明亮的玉米来说,这一幕比玉秀被强奸更让我难过。 放不下的人物:有庆家的 毕:我喜欢你的解读。但我必须说《玉米》中最让我揪心的恰恰不是玉米。玉米的背景是强势的,她有依仗,她这样的人不需要我去关注,我只要让她保证她的势能就可以了。对我来说,描写一个人和真切地关注一个人并不是一回事。在《玉米》里我最关注的那个人是粉香,也就是有庆家的。这个女人让我一直放不下。《玉米》都已经出版了,我甚至还想专门写一个短篇,就写她。 黄:怎样的短篇? 毕:我讲给你听。快过春节了,下雪了。玉米抱着自己的孩子回到了王家庄,她从码头走上来,迎面就遇上了有庆家的,有庆家的也抱着自己的孩子。天很冷,玉米把手伸到有庆家的的怀里,拉起襁褓的一只角,看出来了,那孩子是她父亲王连方生的,有庆家的当然也知道,一时不知道怎么替自己的孩子称呼玉米,从辈分上说,她应当替自己的孩子喊玉米“阿姨”,但是,从血缘上说,她的孩子必须叫玉米“姐”,这很纠结。就在漫天的大雪里,玉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毛钱,在当年,这是一笔巨款了。玉米把压岁钱压在了襁褓里,说:“阿姨给的压岁钱。”有庆家的不肯接受,两个女人就在漫天的大雪里拉拉扯扯,心里都明白,但是,必须糊涂。这个场景一直让我很伤神,她们内心的纵深又让我很着迷,我想了结它,想写。但是《玉米》这本书很快就定型了,我居然再也没有机会了。 黄:这两个女人的交手的确好看。有庆家的本叫柳粉香,一听名字就是有脂粉过去的人,她让王连方有不能离开她的理由,几乎是近于情了,不只是土霸王欺负有夫之妇的关系。她的过去让她在村子里大气得令人嫉妒,但她的过去亦教她所托非人不得志。所以她把从前出风头时期的春秋衫送给玉米时说了一句“可别像我”,把玉米对她的忌恨、佩服、敌意、怜悯都搅和在一起。我承认这一段看着叫人揪心。回到刚才那个没有写成的短篇,印象中好像也有写过玉米回王家庄的,回去后一家子都换了新衣,但没有遇着有庆家的。 毕:有吗?那应该是我的潜意识,已经到了《玉秀》了吧? 黄:是《玉秀》。所以看来你挺放不下你的人物,多年以后还会想写个短篇。这里又牵涉到另一个问题,你写人物时很注意焦点上的转换节奏。《玉米》说好是三个姊妹的故事,玉米、玉秀、玉秧分开地讲下去。但每个故事的转折很微妙。例如《玉秀》最后一段是惊心动魄的,她和郭左的孩子出生了,是男婴,玉米死命地要知道是谁的孩子,玉秀死命不讲,两姊妹多年的恩怨都要爆发了。就在这个关口,停止了。马上开始下一章的《玉秧》——“没有人愿意跑三千米。三千米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你必须像一头驴,不吃不喝。”一下子转到吃亏耐劳的玉秧。 必要的脱节:玉秧 毕:告诉你一件事,挺好玩。《玉米》的美国版发行之后,许多报纸都发表了很积极的评价,但是,也许是《华盛顿邮报》吧,我记不清了,有一个批评,说《玉米》这本书在“情节上脱节”。“玉米”和“玉秀”的故事发生在1971年,到了“玉秧”怎么突然跳到1982年去了呢?太跳了。发现作品中的显性问题总是很容易的,我在想,批评者在如此显性的问题上为什么不多想一想呢?作者为什么要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就在3月份,我在香港接受了亚洲文学奖,颁奖过后我接受了BBC(英国广播电台)的专访,记者提到了这个问题,我特别高兴,我终于有机会和这个问题面对面了。 《玉米》这本书是写“文革”的,这是一个大前提。“文革”是十年,1966年至1976年。玉米和玉秀的故事发生在1971年,这个很好理解。玉秧的故事发生在1982年,为什么是1982年呢?因为“文革”结束已经四年了,最关键的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在1982年毕业了。这帮“新”大学生在他们当了教师之后是如何教育自己的学生——玉秧——的呢?是如何和玉秧们相处的呢?我对这个十分感兴趣。换句话说,“后”“文革”是怎样的?我不能回避这个问题。也许你知道,在中国的当代文学中,“后”“文革”的表现并不充分。我觉得我不能错过,机会就在眼前,如果我不讲会永远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