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4月11日,45岁的王小波英年早逝,给中国文坛一个颇为强烈的震动。震动不在于一个作家在默默中突然死去,而是一个这样的作家,中国文坛居然长时期漠视了他的存在。王小波的亡故与海子有异曲同工之处,海子死前在诗坛也默默无闻,死后声名大振;海子的死引发了对诗人精神信念之类的价值论和知识分子立场的讨论,这是90年代初诗歌界必要的话语表达。王小波生前作为一个自由写作者,与文坛保持着距离,文学圈知道他的人寥寥可数。王小波的死,则引起关于中国非体制写作的可能性问题的关注,其内里则是表达了对中国文学体制化的不满。但这样的关注也只是一时的情绪,并未形成长期有效的反思和检讨。王小波去世后名满天下,追随者甚众,甚至有追随者以“王小波门下走狗”自诩,足见王小波如何深得人心。但“深得”也只是一部分青年亚文化群体,并未真正对中国的体制化写作构成批判。不管如何,海子成为一个诗歌时期的象征,王小波也成为一种写作的象征——那就是一种远离中心的写作,一种“民间的”或“边缘的”写作。尽管说“自由的写作”这种说法在中国显得过于浪漫,但王小波标示了一种对“写作自由”不懈的确认。 显然,一种写作的意义,并不只在一种姿态,姿态与文本、叙事及语言风格都有内在关系,与其说姿态贯穿于其中,不如说姿态是文本生产出来的象征意味。立场姿态,社会批判意识只有转化为文本的语言修辞策略才有实际意义,否则就是另一种东西——另一种观念意义上的文化或思想批判。我们去解读王小波的作品,试图在其叙事方法与思想价值方面建构起一种关系,由此去看90年代中国文学不可抑制的一种写作精神。 在王小波所有的小说中,《我的阴阳两界》并不是影响最为卓著的作品①,但无疑是一篇相当独特甚至极端的小说,其批判性(关于人性、关于社会)即使在王小波的小说中也是最为深刻有力的。它在表现形式上与《黄金时代》、《革命年代的爱情》等,都是充满了幻想又散发着反讽意味的作品,并且超现实的隐喻是如此自然而又深奥,这一点恰恰是引人入胜的。 20年前,对当代文学一度最有影响(其好坏另当评说)的作家是王朔这个叛臣贰子,他改变了作家对文学和社会的态度。自从王朔之后,文学在其本质上已经不再是宏大的事务,时代精神的象征,而是个人的一种职业选择或业余爱好。数年之后,王小波以默默无闻的写作姿势再次确认了这种写作的维度。现在我们才看清他的写作所具有的象征意义在于:他打破了文学制度垄断的神秘性,表明制度外写作的多种可能性。90年代后期,中国文学似乎处于无能为力的状态,王小波的离去,突然使人们意识到一种深刻的改变,几乎中国文学的表面与内里,分离的格局,体制与个人,文学的本质,书写现实的方式……几乎都变成问题。然而,这些问题清晰起来之后,却又迅速归于沉寂,于是这也是我们在今天有必要重读王小波的这篇小说的理由所在。 一 病态的性文化与反压抑的叙事 《我的阴阳两界》讲述某医院电器维修工程师王二,因患阳痿,妻子与其离婚,被人耻笑,他从此离群索居,一人住在地下室,过着落寞但也清静的生活。但这样的落寞不久就被打破了,年轻未婚的青年女医生小孙主动提出要治疗王二的阳痿病,搬到地下室与王二同居。小孙天天出入王二的地下室,并且以治疗阳痿为名与王二谈起了“恋爱”。小孙当然孩子气十足,总是要高大的王二在医院里肩扛着她进出,如此景象洋溢着无边的荒诞感。这样的荒诞世界并非无稽,他们之间悄然地接近,小孙钻进王二的被窝,王二的情欲就这样一点点被逗起来了,王二的阳痿被治好了。治好阳痿的王二,又不得不回到地面的世界,去医院修理那些仪器,并且被要求遵守一切规章制度。这让王二颇不开心,他又怀念起在地下室的日子。 显然,这篇小说是一个关于病态的性的故事,而且有一个很俗套的情节:男人阳痿,一个妙龄女医生来治疗,并且发生恋爱关系,最终治好了男人的阳痿。如果仅是这样的故事,那这篇小说就没有什么艺术的和思想的含量。但如果放在八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变革的语境中,就可以看出身体写作的并非庸俗的意义,它更像是一个关乎个人的权利问题,也是个人的欲望表达的合法性问题,其本质则是自由和尊严的问题。 王小波有一部分小说着力于表现病态的性,由此去表现压抑的性文化及其反抗方式。病态的性是王小波对社会的政治与文化的尖刻批判。家庭、单位、社会在制造性的丑闻时,建构起了一种区隔制度,把一部分人宣布为病态的、怪异的另类。王二本来并没有什么大毛病,他的“病态”起源于文化的制造,而且是通过家庭、妻子来制造,小说写到王二阳痿起因于新婚之夜,想起20多年前在胡同里路遇晨起的少妇倒马桶的情形。结果王二反胃呕吐,无法行“周公大礼”。王二的妻子闹将起来,亲友都知道王二“不行”。王二的妻子随后就到医院去闹,宣布王二为阳痿患者。妻子要离婚,为了表明她是正常的,只有把王二阳痿的消息放出去。如此也符合常理,王二不仅被宣布为阳痿患者,他的隐私也暴露无遗。病态的性的背后是病态的性文化,这不只是对性的无知、愚昧以及自私,还有对个人隐私权的任意践踏。妻子其实是一个协同,因为根源在于社会,社会建立起一整套的权力制度,这个权力制度控制了人的全面生活。它有一整套的规定、标准、范例,个人的存在没有其他的空间,只有符合这个规范标准才能与权力制度融洽生存。如果不符合制度范例,个人就要遭到排斥,而且要把“真相”公开化,制度不给人以隐秘的权利,可以随便侵犯个人的生活,瓦解个人的生存。王二无地自容,如俗话所说,挖个坑钻下去,于是王二就找到一个地下室。这当然也是一个隐喻,作为一个颜面扫地的人,王二失去了在地面生存的尊严,他只有躲进地下室。小说通过一个男人如何被病态的性文化制造成性病态,来看社会是如何处置一个弱势的人,一个“有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