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近代史上,胡适(1891-1962)可能既是一个最对外公开、同时又最严守个人隐私的人。从1917年他结束留美生涯返回中国,到1948年他赴美的三十年间,他是当时中国最具影响力的思想界领袖、学者以及教育家。他在这些年间扮演了的多重角色,包括中国驻美的大使(1938-1942)。他的盛名与地位固然使他时时处在众目睽睽之下。然而,他自己也煽引了人们对他的好奇心。他是近代中国历史上,自传资料产量最丰富的人。这些自传资料,他有些挑出来出版,有些让朋友传观,有些除了请人转抄以外,还辗转寄放保存。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个极其谨守他个人隐私的人。他所搜集、保存下来的大量的日记、回忆以及来往信件,诚然是一个自传的档案。然而,他这个自传档案其实没有多少可以说是真正的私密意义下的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说来,那就好比说他已经替未来要帮他立传的人先打好了一个模本(a master narrative),在他们要为他立传之先,他已经把那些他不要让人窥密——不管窥淫与否——的隐私,都一一地从他的模本里剔除了。 胡适自己所建立起来的自传档案,当然是研究胡适及其所处的时代最重要的资料。但是,本文既把胡适的自传档案当成是研究胡适的资料的宝藏,也把它当成是“文物”(cultural artifacts)的宝藏。我在本文里援引了茱蒂丝·巴特勒(Judith Butler)所演伸的“扮相”(performativity)的观念,也参考了女性主义的自传和传记研究、男性研究的成果。我的做法是把胡适放在论述的脉络下来分析胡适的“自我”观,以及分析他在对自己的隐私的掩与彰之间的拿捏。我引用了巴特勒的理论,认为胡适的“自我”观以及他在自叙、自传方面的所作所为,是属于扮相式的。这所谓扮相的意思,是指这些行为都是一而再、再而三,反复地扮演,是“社会上约定俗成的意义符号的重演和再体验”。① 其次,我在本文里对“自我”的了解,和文艺复兴运动以来对“自我”的了解有所不同。文艺复兴运动以来的“自我”观,是把“自我”当成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它的原貌是可以透过细密、忠于史料的传记研究来还原的。胡适自己和历来所有为胡适立传的人,他们所接受的都是这个文艺复兴运动以来对“自我”的观念。我则认为“自我”在被描绘、扮演和型塑以前,根本是不存在的。如果“自我”是“扮相”式的演练的结果,自传里的“自我”更是如此。自传里的“自我”除了是“扮相”式的以外,还必须透过其所在的文化里,站在宰制地位的叙述模式来展现的。② 胡适在自叙、自传方面的所作所为,是承袭了中国文人“知识男性的自我观”悠久的传统。他在自传的书写和保存方面所下的功夫,等于是他在“知识男性的唱和圈”里的耕耘。③ 在他的一生当中,除了两位女性——陈衡哲和韦莲司(Edith Clifford Williams)——以在思想上与胡适平起平坐的身份,挤身进入他的唱和圈以外,他的自传园地,基本上是一个男性的世界。这个“知识男性的唱和圈”的观念虽然是我向崔芙·柏络顿那儿挪借过来的,不管是从其精神、实践、甚至从用词上来说,它可以说是完全捕捉住了传统中国士人以诗文来唱和的传统。④ 本文以上述的理论作基础,提出以下三个主要的论点。第一、胡适的“知识男性的唱和圈”,是了解胡适如何拿捏他的公私之间的分际的关键。我的论点是:胡适对公与私的分际,不仅仅有其社会和历史的缘由。他这个知识男性的唱和圈跟他的“自我”观还是相生相济的。这一方面让胡适划下了他的公开领域的界域;在另一方面,让胡适能有把他的一些隐私,嵌入公开领域的余地,也因而让他能够挑逗地透露一些引人遐想的片语只字。这些片语只字,对那些在胡适“知识男性的唱和圈”里的朋友,可以引来会心的一笑。可是,对他圈外的人来说,胡适等于是有意让这些同样的片语只字,成为只能臆测,不得其详的断简残篇。胡适维护他的隐私最终失败的原因,是因为回忆胡适的传记文学的出现,而更重要的,是他与他的美国朋友兼情人韦莲司来往信件的公布。⑤ 本文的第二个主要论点是:胡适对自己的躯体,关注到已经近于偏执的地步。虽然胡适谨守其恋情的秘密。相对而言,他对公开暴露自己的躯体却不甚介意。我认为胡适可以那么坦然地公开暴露自己的躯体,其反映的是他那个时代氛围,亦即,当时人对躯体的暴露不甚禁忌。我在作这项分析的时候,选了三个胡适同时代的人来作比较。其中,最特别的是吴宓。胡适最令人回味的地方,在于他毫不腼腆把自己痔疮的毛病一五一十地说给别人听。我引用后现代主义对弗洛伊德肛门偏执的演绎,用胡适对肛门的偏执来解释他写作的焦虑。 本文的第三个主要的论点是:胡适在公私领域里的扮相,可以提供我们一个最特别的视野去分析胡适如何扮演丈夫、男性、以及思想界领袖的角色。历来,有多少人费尽了笔墨去分析胡适的矛盾。他们都说他作为一个打倒中国传统的领袖,却矛盾地听从他母亲媒妁之言的安排而娶了一个裹小脚、没受过正式教育的江冬秀为妻。由于人们认定他婚姻不美满,那捕风捉影、色淫淫地窥伺他的婚外情之风,到今天仍然方兴未艾。⑥ 这种窥淫风下的作品,把胡适的公与私的领域视为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而把他的婚姻看成是纯然属于个人或者私领域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