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一个理论家说,批评是一种老得最快的东西。确实,批评家十年前说的话,今天读来恍如隔世;批评家上半年极力推崇的作品,下半年就可能没人看了。一切都老得太快了。文学观念的老化,使得多数人不再想象一种新文学是什么样的,似乎也拒绝接受新的文学的兴起,这直接导致了不同写作阵营之间几乎失去了联系——传统作家、网络作家这样的称谓之所以成立,就在于这的确是截然不同、互不来往的两大阵营,这种分裂是前所未有的;艺术感觉的老化,也使越来越多的批评家失去了判断一部好作品的基本禀赋,以致不少人把小说的好与不好,简单地等同于它好看与不好看——他们甚至没有耐心留意一部作品的细节,更没有能力贴着语言阅读了。随之而来的一些争论,伸张的也不再是文学的理想——以历史来比照文学,把道德上正确与否作为对小说写作的要求,这几乎成了一些批评家的通病。难道文学写的不正是人类精神的例外?难道文学的主角不多是俗常道德的反叛者?如今,这些基本的文学常识却成了审判别人的武器。再加上无穷无尽的空论,使批评不再是实学,也就不再唤起作家、公众对批评的信任。 也许,这个时代的文学已经不需要批评,至少多数的写作者,不再仰仗批评对他的告诫和提醒,他们更愿意用自己的写作来证明自己。我不否认,今日批评固有的一些功能已经分解到了其他地方,譬如媒体的议论、网络的点评、会议的发言,也是一种小型的文学批评,它越来越深刻地影响着当下的文学生态。这令我想起圣伯夫的一句话:“巴黎真正的批评常常是一种口头批评。”在一次谈话、一次会议或者一次网络讨论中,关于某部作品的批评就可能完成了——这种对批评的轻浅化、庸常化,使批评的光芒日益黯淡,即便不卷入这些世俗活动的批评家,也免不了受这种批评风潮的感染。批评似乎不再是庄重的文体,而成了平庸者的话语游戏。 但批评的意义仍然强大。它不仅是一种告诫的艺术,能够有效地通过对话来影响作家,影响文学的当下进程;它还能提出一种肯定,进而昭示出一种何为值得我们热爱的文学,何为值得我们献身的精神。 无从告诫,并不一定是批评勇气的丧失,也可能是批评家缺乏智慧和见识,看不清问题,不能把话说到真正的痛处。赞美的话,作家听起来像是在赞美别人,批评的话听起来也像是在批评另一个人,隔靴搔痒不说,有些还明显张冠李戴,这就难免使一些作家对批评充满怨气和鄙薄。没有睿见,那些勇敢的批评,增长的无非是文坛的戾气,这对于矫治一些作家的写作陋习并无助益。因此,夏普兰把批评名之为“告诫的艺术”,很多人只重“告诫”二字,但忽视了“艺术”——满脸怒气的告诫,激起的一定是对方的怒气,在怒气之中讨论,真问题往往就被掩盖了。 批评应是一种理性的分析、智慧的体证,甚至是一种觉悟之道,此为学术之本义。所谓“学”,本义当为觉悟,而“术”是道路、是方法;学术,其实是一种觉悟的方式,学者则是正在觉悟的人。在批评和学问之中,如果不出示觉悟之道,不呈现一颗自由的心灵,那终归是一种技能、工具,是一种“为人”之学,而少了“为己”之学的自在。所以,现在的学术文章无数,能让人心为之所动的时刻,真是太少了,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一种习惯,不再对学术的快速生产抱太大的希望。事实上,几年前我读王元化和林毓生的通信,当他们谈到关于文化的衰败和人的精神素质下降,我就认同了他们的感叹,“世界不再令人着迷”。只是,我心里还有不甘,总觉得世间万事原非定局,它是可以变的;人力虽然渺小,但也是可以增长和积蓄的。这也是我至今还在做着文学批评的原因之一。 除了告诫,批评还应是一种肯定。中国每一次文学革命,重变化,重形式的创新,但缺少一种大肯定来统摄作家的心志。我现在能明白,何以古人推崇“先读经,后读史”——“经”是常道,是不变的价值;“史”是变道,代表生活的变数。不建立起常道意义上的生命意识、价值精神,一个人的立身、写作就无肯定可言。所谓肯定,就是承认这个世界还有常道,还有不变的精神,吾道一以贯之,天地可变,道不变。五四以后,中国人在思想上反传统,在文学上写自然实事,背后的哲学,其实就是只相信变化,不相信这个世界还有一个常道需要守护。所以,小说,诗歌,散文,都着力于描写历史和生活的变化,在生命上,没有人觉得还需要有所守,需要以不变应万变。把常道打掉的代价,就是生命进入了一个大迷茫时期,文学也没有了价值定力,随波逐流,表面热闹,背后其实是一片空无。所以,作家们都在写实事,但不立心;都在写黑暗,但少有温暖;都表达绝望,但看不见希望;都在屈从,拒绝警觉和抗争;都在否定,缺乏肯定。批评也是如此。面对这片狼藉的文学世界,批评中最活跃的精神,也不过是一种“愤”,以否定为能事。由“愤”,而流于尖酸刻薄、耍小聪明者,也不在少数。古人写文章,重典雅,讲体统,现在这些似乎都可以不要了。牟宗三说,“君子存心忠厚,讲是非不可不严,但不可尖酸刻薄。假使骂人弄久了,以为天下的正气都在我这里,那就是自己先已受病。”① 现在做批评,若心胸坦荡,存肯定之心,张扬一种生命理想,就不伤自己,也不伤文学②。 以此看批评,当能正确认识批评的价值。批评面对的往往是具体的、还未有定论的作品和问题,但这些是文学进程中的基本肌理,也是一切理论探讨的落脚点。文学理论与文学史研究,如果不以文学批评为基础,多半会成为空论,而不是有血肉和肌理的实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