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投身于文学的理论和解释的人经常不去关注文学的实践环节,即不关注文学在大众中怎样发生作用这一简单问题。根据我过去的经验,仅仅准备一个好文本来作为读物是不够的。或许作者和他的读者群相遇的环境才是更加重要的,所以不能不重视。近年来,如果一个文学组织想获得成功的话,就必须要同时进行一场表演。我在过去的三十年来一步一步地才弄明白。当我开始用自己的方法向外国读者介绍中国作家的时候,我还不把这看作是一种艺术,但马上我就被专家们逼着改变了我傻乎乎的学究气的方式而去寻找那种既能让观众期待又能符合主办方要求的表演。 一、朗读的艺术 搞中国研究的学者和学生都经常脱离他们周围的世界。他们还不知道他们的行为只对他的同行和朋友有吸引力,而不是中国文学领域之外的人。很少有哪个研究中国的专家能够或甘愿跳到学术圈外来满足与日俱增的外国读者群对中国求知的需要。与此同时,如有两三个中国研究学者能用高水平的文字写出通俗风格的作品如史景迁或施寒微,结果等他们得到众多国内外读者的关注的时候,他们也遭到质疑。有人对他们的写作方式和思想深度表示怀疑,有人甚至指责他们是科普读物的那一类。 我自己觉得在同一时间变成专家和弄潮儿是可能的。你只需知道怎么样把内在的学问和艺术潮流相融合就行了。这方面的成功来自于良好的准备和深思熟虑的写作。 作为中国文学的专家和翻译,我们和其他作家都有相同的东西:我们共享语言工具,或者恰当地说,是语言的艺术,至少我们理应如此。妙语出妙笔;妙语也出妙译。精致的语言作用斐然,不仅对善读者,而且对善听者,都有魔力。那种摸得到的成功的演说文本有两大特点,一是大声朗读,一是专心聆听。它们都不是与生俱来的才能。事实正好相反:人必须学习它们。直到现在,我们可能只有讲演方面的训练,而缺少听力培训。那听力当然会令人在不同层次和文采中达到心旷神怡的效果,这时聆听才有意义。语言声音的吸引力需要一个人懂得在演说中既能把握时机又能把握声音大小。 不足的是,并无许多作家受到多少在公众中表演的指导。而那些翻译者也常常不做实质性的专业性的准备就和原著的作者一同上台了,他们翻译了原著,有时他们不得不读译文。无论是作者还是翻译者要注意的是,再好的原文和翻译都会因拙劣的朗读而黯淡无光。但是反过来说也能成立,普通的文本能因卓越的朗读而抬高其视听效果。所以我们在用眼扫文章时,扪心自问为何当时听得如痴如醉,现在阅读却魅力皆无了? 给你一个非常简单和中正的例子:佩勒-索丝(一九三九-二○○九)是在波恩一辈子经营文学中心的喜剧作家和女诗人。人们很喜欢她的喜剧,但却不喜欢读她的不阴不阳的诗。但是当她吟诵她的诗句时,听众能一字一句地获得深刻的理解。为何?是因她在单字和单词之间运用了间隔的时间,在特殊文字上使用了重读的音节,还有她把声音从反语到激情、从被动到主动变换,等等。这些使她的诗严肃起来,这种严肃来自她在二战时的幼年经历,来自极权主义的民主德国,来自她在六十年代的流亡西德和她在科隆的饥饿。她的朗读可以用哲学中所谓挖掘来形容,那就是在每个字的影子里还有一段隐藏的有不同含义的悠久历史。通过讲演,那段历史得以浮出水面。在那层面上,正如现旅居在伦敦的诗人杨炼的看法一样,写诗是一种深层挖掘,但朗读作品也能使遗忘的历史重见天日。 然而,当文字形式和口头形式不统一时会发生什么?以杜尔斯格林拜因为例,他虽是德国名副其实的最杰出的和最红的诗人,但却不知道怎么样在他的很开明的读者面前读他的深奥微妙的诗句。他读出的每行诗句每个单字都无真实的感觉。他举起诗稿,一句一句地读起来,毫无停顿地飞速连读使在座的谁都听不懂。一句话,经过他的一番朗诵,本是伟大的艺术作品则大大地缩水了。最终观众们闷得都要离场。 只有少数几位中国作家知道怎样处理公开的演说场面。他们中有杨炼、欧阳江河、郑愁予、王蒙和张承志。他们很能吸引听众。但许多作家是不懂的。有的作家可能更擅长在随后的文本讨论活动上表现自己。以香港的梁秉钧为例,他坐在那,用一口低沉的广东话朗读,听众面面相觑,德国怕是一个人也听不懂。但他在接下来的英语或普通话对话中的出色表现,使他另类的朗读会在德语国家座无虚席。 有经验的书友会的主办者能经常预知朗读中读者和作者的矛盾所在。较常见的是由一名演员代替翻译者在台上朗读译文。一名演员可能立而不坐,他可能熟悉文章的大部分内容,而不像中国作者那样两只眼睛一直盯在文字上面。和观众交流眼神是很重要的,它能把听众带进作家艺术作品的意境中。台上的完美表现也需要好的肢体语言,不然文章的灵魂就读不出来。所以,如果有哪位中国作者因笨拙的口语表达而担心会有损其作品的时候,演员可以出来解围。假设那演员拿的是一本相当不容易读的文学段子,他仍然能随机应变,运用表演技巧来保证台面效果万无一失。 二、朗读的方式 既然朗读是一门艺术,就要以艺术来对待它。那就是说,若想取得成功,每一项活动都要很仔细地准备。如我已经和专业主办者们共事超过了二十五年,虽然他们对中国文学一无所知,但我却在他们身上学到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