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是李贞慧教授建议我写的,我难以推辞。在开始思考的时候,我立刻想起王德威教授的大作《“有情的历史”——抒情传统与中国文学现代性》。这篇论文的基调非常明显,王德威想在“革命”与“启蒙”之外,寻找另一种阐释中国现代文学的途径。王德威的论文也让我联想到捷克汉学家普实克,他的论文的开头当然也提到普实克。普实克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的论文集,英译名为“The Lyrical and the Epic”,讨论中国现代文学如何从传统的抒情转向西方的叙述①,但却又保留了中国抒情传统的某些特质。普实克的论著早已有了中译本②,但很遗憾,似乎并没有引起大陆学者的广泛注意。 就我个人而言,我从未想过,要把研究范围从中国古典诗词与台湾现代文学跨越到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直到1987年台湾的国民党政权解除戒严令之后,我才能自由地阅读中国现代文学作品,而这个时候,我年龄的老大与记忆力的衰退,已不允许我再一次的僭越。不过,我也勉强开过中国现代文学的课(要不然,就没人开了),勉强指导过一些相关论文(总要在台湾播下一点种子)。在这过程中,总要读一些作品,有时也要跟学生讨论,这样,多少会累积一点感想。 由于中国现代文学,正如其所脱胎的中国新文化运动,主流是反传统而面向西方学习的,我一直要求我的研究生必须同时阅读一些西方文学作品。凡是研究小说的,我都希望他们读几本西方小说(包括19世纪和20世纪的)。我一个学生,现在任教于新竹交通大学的彭明伟,曾经几次跟我讲,他读中国现代小说,总有一种感觉,中国现代小说家好像不太会“叙述”。他这种直觉,基本上我是完全同意的。 由于我不是一个专业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同时,我也不可能为了写这篇文章再下一两年工夫作准备,因此我下面只能写一些散漫式的感想。由彭明伟的话,我可以把一时想到的一些阅读经验稍作整理,藉以引起话题,让有兴趣的人参考。这一篇文章,只能是一篇“随感录”,这是我接受李贞慧的要求时事先提出的条件。同时,我也要表示,我虽早已读过王德威的论文,但是,这一篇随笔并不是对他的大作的响应(如果这样,那就太不恭敬了);同时,虽然我早已影印了普实克论著的中译本,但至今尚未拜读,所以,以下的随想,完全是个人主观的看法,是否有价值,我也没有自信。 一 我的最主要的看法是:就我读过的中国现代长篇小说而言,我觉得,这些作品好像不太能把握西方叙述文学,特别是西方19世纪以降的现代长篇小说的精髓。③ 18世纪的时候,至少在英国、法国,西欧长篇小说的基本模式已经定型,而在1850年之前,英法就已经出现了巴尔扎克、斯汤达、狄更斯这样的大作家。1856年福楼拜发表《包法利夫人》,标示着西方小说家对长篇小说艺术的自觉反省。④ 跟在后面急起直追的俄罗斯,在1842年就出版了果戈理的《死灵魂》,接着,在19世纪50年代以后,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杰作一本接着一本问世。大致而言,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的第一批重要作品(叶圣陶、茅盾、老舍)是在1930年左右才出现的,时间上跟西方至少相差一百年。看过这些作品,我常常觉得很泄气,为什么拥有至少三千年以上(从《诗经》算起)文学传统的中国,写起西方式的长篇小说,会跟俄罗斯相差那么远?18世纪的时候,俄罗斯基本上没有什么全欧洲级的作家,然而,也不过五十年左右,它就出现了一大批小说家,让西欧惊讶得不得了。为什么中国会跟俄罗斯相差那么大? 我的另一个反省方式是这样:中国最伟大的现代作家是鲁迅(这一点完全不容置疑),为什么?第一,他作品不是很多,就小说而言,甚至可以说很少。第二,他没写过长篇。第三,他的作品完全无法归类:《阿Q正传》是中篇小说吗?《故事新编》算是哪一型文类?杂文是自我作古,大家承认是他独创的文体。最麻烦的是,他的短篇小说算是“短篇小说”吗?只要想想《孔乙己》、《社戏》、《在酒楼上》,你就难以回答了。像《祝福》和《孤独者》,我们甚至都可以称之为“叙述文”,而不一定要看作是“小说”。最像西方短篇小说的《药》和《肥皂》,夏志清称赞有加的,恐怕不是他最好的作品,至少不是我最喜欢的。我怀疑,鲁迅不写长篇,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写好,而代替大家一直期待的,却是一本“不三不四”的《故事新编》,而这可能是一本“杰作”,只是大家不知如何面对而已。鲁迅特殊的写作方式证明他的“西化”方式跟新文学的主流不完全一样;同时,也证明了,从中国的传统抒情走向现代叙事,并不是一条可以直接向西方取经的直线模式。这就正如,中国的现代变革,既不是资产阶级革命模式,也不是马克思所设想的无产阶级革命模式,而只能称之为“毛泽东模式”。文学的鲁迅正如政治的毛泽东,都只能称之为“异人”,也许是他们两人最了解中国文化。 西方最具代表性的叙述文类应该是史诗、悲剧和长篇小说。⑤ 就我比较熟悉的长篇小说而言,我觉得有两点很突出,是中国文学(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明显欠缺的,即细节描写和情节安排。 卢卡奇说过,卡夫卡小说所以迷人,重要因素之一就是细节的生动。⑥ 譬如《变形记》里卡夫卡这样描写,某一天早上格里高尔变成一条大爬虫(他自己还不清楚)以后想要下床的情景: 要掀掉被子很容易,他只需把身子稍稍一抬被子就自己滑下来了。可是下一个动作就非常之困难,特别是因为他的身手宽得出奇。他得要有手和胳臂才能让自己坐起来;可是他有的只是无数细小的腿,它们一刻不停地向四面八方挥动,而他自己却完全无法控制。他想屈起其中的一条腿,可是它偏偏伸得笔直;等他终于让它听从自己的指挥时,所有别的腿却莫名其妙地乱动不已。“总是待在床上有什么意思呢。”格里高尔自言自语地说。 他想,下身先下去一定可以使自己离床,可是他还没有见过自己的下身,脑子里根本没有概念,不知道要移动下身真是难上加难,挪动起来是那样的迟缓;所以到最后,他烦死了,就用尽全力鲁莽地把身子一甩,不料方向算错,重重地撞在床脚上……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