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原讲故事是从西藏开始的,马原讲述的是西藏语境下都市人的故事,这些故事或者发生在西藏,如《冈底斯的诱惑》、《虚构》、《拉萨河女神》,或者以西藏为参照语境或背景,如《总在途中》等。对于马原以及马原的叙事,“西藏”的存在难道仅仅因为东北汉子的猎奇和冒险精神而显示意义吗?显然没有那么简单,西藏在马原的叙事中不是简单的地理空间,“西藏”是作为与都市空间相对立的另外一种精神空间而存在的,它是留守在现代社会边缘的牧歌。由于“西藏”这一具有特殊内涵的语境的介入与映衬,都市人今天的精神现实与灵魂困境变得更加清晰明了。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西藏”在马原的叙事中是一个突出的存在,具有特殊意涵。它不仅具有重要的语义内涵和深层的指喻功能,还具有结构整个叙事的功能。 一、西藏的语义内涵。西藏是马原叙事的一个重要命题,马原非常认真地探讨过关于西藏的语义及其意义。西藏的出场成就了马原叙事的独特景象,它甚至构成了马原叙事的本质性基础。所以,我们需要探究“西藏”在马原叙事中的语义内涵。在《冈底斯的诱惑》的结尾,有两首充满了悲壮的浪漫气息的诗歌——《牧歌走向牧歌》与《野鸽子》,这两首诗歌为小说主人公——进藏工作的两个汉人姚亮与陆高所写。这两首诗歌暗藏着马原理解西藏的秘密,可以看作是马原对西藏语义内涵理解的揭示与申明。 在这两首诗歌里,我们看到了马原心目中的西藏的形象。在《牧歌走向牧歌》中,诗人这样写到:“起伏不大的五千里高地/永远是零度。只有虫草和精壮的羊子/慵懒而且消闲/莫名地拥在帐子周围/还有那些褐石。是的还有/南面那些褐石揉进/透明质的白色和蓝色/之间。”① 我们看到了西藏之于都市人的意义:“我是一个喜欢牧歌的诗人”——西藏,便是那牧歌。“为什么我还要说/我们是听了你的话来的?/我们都记得你。”② 面对西藏,都市人深切地意识到自己是走失的孩子,陷入了灵魂的迷惘。因而,我们随着一种召唤来到了西藏,因为,“我们都记得你”;因为,西藏拥有更为阔大的生命景象。在《野鸽子》中,诗人说:“不再只有爱情才带给我灵感/你看没有熟悉的鸽哨空鸣/栖在白居寺后墙的大群/野鸽子仍然飞来了。”③ 这两首诗是马原为西藏描绘的画像,也是都市人面对西藏时的表白。在这表白中,都市人发现了自己与西藏之间精神上的隐秘关联,发现了在西藏的映衬下自身所处的生存困境,也领悟了西藏作为守护在世界边缘的灵魂方式的意义。 西藏,是我们的记忆,是历史生命的绵延,是我们曾经拥有、却被我们遗忘了的生命的诗意完整状态。西藏保存着我们的记忆,也保存着我们的想象力,而这想象力便是西藏原始深厚的生命力量。西藏从来没有离开过诗意纯真的童贞时代,它用原始神秘的信仰力量召唤着走失家园的都市人对灵魂之路的重新找寻。所以,当作为都市人的马原们置身西藏的时候,他们发现了西藏具有魅力的想象力及其深厚阔大的生命宏力,并且意识到,我们曾经也有西藏一样的生命力量,这时西藏就在我们的心中,就在我们寻找的地平线上站立着。所以,诗人坦言:“我这样/郑重地剖白只是想向高地/表示一个曾经是孩子的成年人的崇敬。”④ 西藏成为都市人灵魂朝圣、寻找自我的地方,是成年人不能再回去的童年的宁静所在。西藏是一面镜子,它让我们想起,我们曾经是孩子,而现在,我们是成年人了——走出原始的自然文明,进入成熟的都市文明,而成熟意味着失去童真和诗意。 西藏唤起了都市人陷入迷惘的灵魂自觉,这种自觉在马原笔下的人物中有或混沌或清醒的认识。在《冈底斯的诱惑》中,马原忍不住让他的主人公——留藏的老作家——表达对西藏的认识,认识中有对西藏原始力量的敬畏,也有对都市文明盲目膨胀的自我反思。 刚从内地来西藏的人,来旅游的外国人,他们到西藏觉得什么都新鲜:磕长头的,转经的,供奉酥油和钱的,八角街的小贩诵经人,布达拉山脚下凿石片经的匠人,山上岩石雕出的巨大着色神祇,寺院喇嘛金顶,牦牛,五颜六色的经幡,沐浴节赛马节,一下子说不完。来的人围观、照相煞有介事(恐怕你们也一样),须知这根本不是新鲜事,这里的人们千百年来就一直这样生活着。外来的人觉得新鲜,是因为这里的生活和他们自己的完全不一样,他们在这里见到了小时候在神话故事里听到的那些已经太遥远的回忆。他们无法理解,然而他们觉得有趣,好像这里是迪斯尼乐园中某个仿古的城堡。不是谁亲眼都能看到回忆的。⑤ 在老作家对西藏的理解中,西藏的美丽在于它与自然天地之间神秘的原始联系。西藏保留着人类生活与情感的原始状态,保存了与都市、与现代文明完全相异的生命经验。所以,老作家在西藏生活半辈子,但还是不得不承认,尽管他可以和西藏人过一样的生活,适应西藏的一切生活习俗,但他还不是西藏人,尽管他爱西藏,爱西藏人,永远不会离开他们。因为:“我不能像他们一样去理解生活。那些对我来说是一种形式,我尊重他们的生活习俗。他们在其中理解的和体会到的我只能猜测,只能用理性和该死的逻辑法则去推断,我们和他们——这里的人们——最大限度的接近也不过如此。可是我们自以为聪明,以为他们蠢笨原始需要我们拯救开导。”⑥ 在这里,老作家知道,西藏不仅是一种存在的形式,西藏,还是一种存在的本质,它有着一套坚固的、在根本上不同于现代文明理解生活的独特方式。老作家在描述自己对西藏的理解与体验的同时,也在对自以为是的现代文明进行反思。置身于西藏的现实语境,老作家明白,现代文明的最大问题在于“理性和该死的逻辑法则”,它异化了人的心灵功能,现代文明在无限扩张理性的同时也变得狂妄自大、无所敬畏,最终难以真正理解其生存的世界。在对现代文明的这种反思中,老作家更清晰了对西藏的认识,也更认定了西藏的内在品质: 美国人为印第安人搞了一些保留地,这些保留地成了以活人为实物的文史博物馆。这里——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完全是另外一种情景,我的一百八十万同胞在走进了社会主义的同时——在走进科学和文明的同时,以他们独有的方式仍然生活在自己的神话世界。……除了说他们本身的生活整个是一个神话时代,他们日常生活也是和神话传奇密不可分的。神话不是他们生活的点缀,而是他们的生活本身,是他们存在的理由和基础,他们因此是藏族而不是别的什么。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