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谈到鲁迅的美学观,如果以西洋的现代文学理论附会之,会带来一些认识的困惑。比如说他是个人主义者,可是他却寄希望于大众的革命。晚年的他加入左联,而那时期他却力荐“达达主义”、“表现主义”等艺术家的作品。30年代一面强调大众文化的重要性,而在翻译文学理论和小说的时候,文本却难以卒读,佶屈聱牙,与大众的欣赏口味相距甚远。这些矛盾的、多色调的审美路向,也隐含着精神的复杂性。鲁迅时代流行的理论,与他精神重叠者稀少。实际的情况是,他所翻译介绍的理论与其关系只是“接近”却“并不属于”哪个存在。 这个特点在早期就出现了。留日时期的文学活动,就有了复杂的多向度的意味。他一会儿驻足于科幻小说,一会儿喜爱尼采学说,不局限在一个思维里打量问题。这大概是觉得每个存在都有可摄取的因子在吧。他在域外接触的文字,气象上大异于中土,似乎触动了生命的内觉。而给他冲击最大者,是那些斗士者流的文字。在中国文本里,斗士的话语方式,是向来不发达的。他在《摩罗诗力说》里感慨道:“今举一切诗人中,凡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而为世所不甚愉悦者悉入之,为传其言行思维,流别影响,始宗主裴伦,终以摩迦(匈加利)文士。凡是群人,外状至异,各禀自国之特色,发为光华;而要其大归,则趣于一:大都不为顺世和乐之音,动吭一呼,闻者兴起,争天拒俗,而精神复深感后世人心,绵延至于无已。”[1](P66)抗俗的意识,乃来自摩罗诗人的诗文,在哲学界的尼采亦属此类。他们的诗与哲的气韵,被晚清一代人所关注,不独鲁迅如此,那时候的苏曼殊、章士钊、陈独秀都这样。 西洋的富有想象力的作品,给他以诸多的感怀。恰是这样的文字,把他从沉闷的传统里解脱出来。但他并没有停留在简单的外来思想的层面上考虑问题。他赞美摩罗诗人,不都是沉浸在幻想里,而是欣赏他们对人间隐秘的发现。五四后,他不是讲浪漫的情调,而是强调个人自觉的精神。比如对易卜生的敬佩,那是缘于睁着眼睛看世界的渴望。用个人主义开启自己的想象力,根底在精神的自立。这就使其作品有了多样的氛围。始之于尼采式的高蹈,终之于对现实的凝视,和果戈理、屠格涅夫的许多精神叠合着。考察二三十年代他的翻译和创作,气韵里有尼采的冲动是无疑的,而吸引他的却是革命时期俄国知识分子与现实的联系。他所译的《竖琴》乃俄国同路人的作品,在灰色的凌乱里,旧式知识分子的疾苦因现实的残酷而越发强烈。只有经历流血才能走出苦境。能否度过现实的关口,是新生的关键。文学如果离开对这些矛盾的关注,是无力的。 在鲁迅那里,写实的理念与现代主义的感受交替其间。写实乃是对生活进行判断的艺术形式,而变形的艺术体验则有创造的愉悦在。所以既强调洞察力,也主张表达的超越性。他批评中国的艺术家,陷入了“瞒”和“骗”的大泽。《论睁了眼看》说:“中国的文人,对于人生,——至少是对于社会现象,向来就没有正视的勇气。……万事闭眼睛,聊以自欺,而且欺人,那方法是:瞒和骗。”[1](P238)鲁迅觉得艺术不是遁迹山林的,应该有自己的发现和体验。中国的台阁里的诗和士大夫诗歌,许多都回避了民间的存在,倒是杜甫这样的诗人写出了真的好的作品。而那些被人们喜爱的作品,在带有浓烈的生命意味的同时,审美的愉悦也非庸人可及。现实的隐秘只有智者的目光才能捕捉到,体验中的神异感对作家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早期的新文学作家是相信理论的神灵的,但那些理论并未都带来创作的实绩。除了周作人、郁达夫、废名等人的作品外,好的作品不多。所以,理论还不是主要的问题,对生命体验的深浅才影响文学的质量。好的理论未必有好的艺术,关键在于生命的状态。那时候人们以为抓住了理论,一切都可以解决了。30年代初的情形使知识分子分化成几个营垒,鲁迅看到创造社的诗人转向革命而只会口号的叫喊的时候,便意识到知识阶层出现了审美的偏差。那些革命的口号与现实的状况是相左的。他讥刺创造社成员,其实就是看到了远离现实的空头理论家苗头的可怕。革命者简化理论的弊端在于,把现实的基本问题遗漏了。这是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理论乃实在的写真,当它建立和流行的时候,现实已在时光的流逝里变化了。理论只是参照,却不是一切。只有面对,和对象世界磨合,才能跨越认知的鸿沟。30年代的许多作家还没有深切地意识到这一点。敏感的鲁迅以自己细微的观察和体味,提升了写实理念的高度。 了解鲁迅文本的人都会发现,在小说里他那么注重主观世界的表达。故事多为内心的活动所支配。内心世界与外面世界的界限消失了。这是中国旧小说里从没有出现的境界,也是他把这扇通往精神世界的隐秘之门打通了。我们由此可以见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子,也依稀体味到尼采思想的张力。人作为一个有欲求和自由冲动的存在,他的无限的精神诉求在此升腾起来。 所以,他的许多文字都是失败或抗拒失败的内心的外露。历史的场景也是内心不安的心绪的排列。这是现实主义的,还是现代主义的呢,人们看法不一。这也证明了他在多个语境里游走的苦涩。在人们沉浸在对无限的希望的憧憬里的时候,他却表达了惨烈的存在;当灰色的情绪占据知识阶级世界的时候,他竟然向世人展示乐观的进击意识。从黑暗里不断释放光明的神思,把苦楚里的解放的探索变成文章的底色,那就把艺术从虚假的谎言里解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