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1207.4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8-0460(2012)02-0032-07 炀帝开河这一史事直接催生了传奇文《炀帝开河记》(31)的创作。此文最早著录于南宋尤袤《遂初堂书目》杂史类,题作“炀帝开河记”,《宋史·艺文志三》入地理类,题同,一卷,注“不知作者”,原文载于明初陶宗仪《说郛》原本卷四十四,题同,一卷,不著撰人。又见于明陆楫《古今说海》卷一百二十二说篡部逸事家、明李栻《历代小史》,也题作“炀帝开河记”,一卷,不著撰人。明吴琯《古今逸史》逸记、重编《说郛》卷一百一十、《五朝小说·唐人百家小说》纪载家所收均题作“开河记”,一卷,仍不详撰人;《唐人说荟》六集、《唐代丛书》卷八、《无一是斋丛钞》、《旧小说》乙集皆题唐韩偓撰,未知何据。诸本均同《说郛》,鲁迅《唐宋传奇集》卷六亦自原本《说郛》录出,题“开河记”,撰人阙名。此篇传奇的作者,有唐末人和宋人两说(32),前说似更具说服力,笔者颇为认同。同时又有《炀帝海山记》二卷和《炀帝迷楼记》一卷,前文叙炀帝即位、诏辟西苑、起十六院、梦陈后主、天象变异、王义上书自刎、炀帝遇害身死等事,后文则专叙炀帝晚年沉迷女色荒恣之事,它们与《开河记》各题炀帝一事,互不重复又各有关联,当出自同一撰人。从情节上看,以上三部与署名颜师古的唐传奇《大业拾遗记》(一卷,又为《隋遗录》、《南部烟花录》等)(33)近同处甚多,疑其乃在后者的基础上加详而成。《开河记》是第一篇以炀帝开河为主题的唐传奇文,但学界对其关注不多,鲜有对该文本做具体研究者。笔者认为这篇小说不能等闲视之,于文于史,它都值得一论。 一、《开河记》的文学特色及其价值 传奇大盛于唐,《开河记》以传奇体叙隋炀帝开河事,但算不得佳作,撰写中国文学史或唐代传奇史者一般不会太过留意它。全文不长,仅一卷,首叙开河缘由,一为凿穿睢阳王气,二为炀帝欲幸广陵然而“自洛入河,自河达海入淮,……似此程途,不啻万里”,又“孟津水紧,沧海波深,若泛巨舟,事有不测”,遂起开河之念:“于大梁起首开掘,西自河阴,引孟津水入,东至淮口,放孟津水出。”缘起交待完毕,以下便详述征北大总管麻叔谋如何奉诏昼夜开河,如何蹂践民夫掘人茔域,如何盗食小儿纳宝受贿,最终事发而身首异处。此篇文风与《海山记》、《迷楼记》全然不同,后二篇中因点缀有《望江南》等数首歌诗而情调宛转、缠绵有致,而《开河记》全文情节沿开河路线一路说开去,起伏不显,波澜不惊,基本上是平铺直叙一路到底,文采实无可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甚至斥其曰“词尤鄙俚”、“近于委巷之传奇”。①炀帝龙舟南下一节,《开河记》仅简单带过,未作延展,与《大业拾遗记》中尽陈宫闱韵事以悦人情的绰约艳丽相比,可资观览者实在不多。但是,就笔法论,《开河记》实具其他诸《记》未有之特色,小说中数名古墓鬼神粉墨登场,以全知全能的姿态操控局势预言下场,施冥冥之力惩恶罚罪,致使作品虽然语出直白入于俚俗,而终不免因之肃然,文采欠佳但却不乏峻冷之处。 小说自六朝志怪而唐人传奇,形制已大为完备,篇幅曼长且叙述宛转,藻绘颇施故文采盎然,但《开河记》较之唐代优秀传奇,逊而不及处显见。宋人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八云:“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②此言乃针对唐人行卷之作而发,认为唐代举子用《幽怪录》、《传奇》等小说专集行卷,可凭一集数篇而尽显史才、诗笔、议论三长,今人则惯以“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二句为唐传奇体式特色之概括。对照单篇传奇作品,赵氏此说确有其相当契合之处。大抵史才从叙事中来,诗笔由歌诗中显,而议论则常见于文末论赞,言情如《任氏传》、《李娃传》如此,言事若《南柯太守传》、《虬髯客传》亦然。同为历史题材,《长恨传》叙唐明皇杨贵妃情事,即首尾有章,叙述井然,首言二人遇合缘起,末有作者论赞(“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也”),并附《长恨歌》一百二十句作结,全篇结构浑然,完全符合“史才、诗笔、议论”的格局。而《开河记》虽然叙事详尽,体制上却有欠缺:开篇尚可,陈述开河缘起,然后渐次切入主题,但文尾于麻叔谋等人被处治后,便匆匆搁笔,只作开河后事的交待,叙事完整却难免蛇尾之憾。 从内容上看,《开河记》中充斥着小说家言与好事者语,当然,既然它只是一篇非同信史的传奇文,这种情形便不足为怪,以历史为题材的传奇作品自有其特定的写作模式。传奇直接面对的不是史实,而是改换别样的叙述方式,面对大量读者、听众,双方通过故事的传播和联想建立交流,历史传奇“讲述”历史而非“记录”历史,有时甚至乖离历史,穿插大量杜撰,但它仍然不乏其独有的审美价值。基于此,从文学的视角看《开河记》,可讨论者有二:一是文中若干章节的描写颇有古小说风味,对前朝文学经验有借鉴也有发展。小说名曰“开河”,但对河道本身的开挖修凿几未言及,撰者兴趣所在乃是麻叔谋沿途数处的掘墓,在对古墓和遇异、假实与证虚的描写上毫不吝惜笔墨,极尽描摹之能事。以例示之:在描写墓室的文字中,读者可以明显见到古小说《西京杂记》对《开河记》的启发。《西京杂记》卷六载:“(魏)哀王冢,以铁灌其上,穿凿三日乃开。……复入一户,石扉有关鑰,……复入一户,亦石扉,关鑰。”③《开河记》写到麻叔谋挖掘彭城偃王墓时,云:“掘数尺,不可掘,乃铜铁也。四面掘去其土,唯见铁。墓旁安石门,扃锁甚严。用酂人杨民计,撞开墓门。”比较之下,完全可以看出《开河记》此处描写由来有自。再如,《西京杂记》卷六这样记载古墓室中尸骨的完好:“魏王子且渠冢,……床上两尸,……肌肤颜色如生人,鬓发齿爪亦如生人”,“晋灵公冢,……尸犹不坏”,“(周)幽王冢,……见百馀尸,纵横相枕藉,皆不朽,……衣服形色,不异生人”。④《开河记》写棺中尸骨时,曰:“命启棺,一人容貌如生,肌肤洁白如玉而肥。”如此描写并无创新,但显然比《西京杂记》的记载更为鲜活因而也使读者更觉亲近,这是《开河记》明显超出《西京杂记》的地方。又,鲁迅曾经评说:“至冢中诸异,乃颇似本《西京杂记》所叙广陵(按‘陵”当作‘川”)王刘去疾(按‘疾”字衍)发冢事,附会曼衍作之。”⑤诚是。汉广川王刘去好聚无赖少年发掘国内冢墓,当他掘开晋大夫栾武子冢时,冢内“有一白狐,见人惊走,左右遂击之,不能得,伤其左脚。其夕,王梦一丈夫,须眉尽白,来谓王曰:‘何故伤吾左脚?’乃以杖叩王左脚。王觉,脚肿痛生疮,至死不差”。⑥《开河记》中,炀帝幻作的巨鼠被棒挝其脑,炀帝在阳世即脑痛数日;麻叔谋在古墓中得到百代帝王受命玉印,人间即丢失国宝宫闱遍搜莫知所在。撰者在小说中加入这些另类的“阴注阳受”的描写,《西京杂记》可能是其灵感来源之一。(34)鲁迅所谓的“附会曼衍”确实有之,可是这曼衍并非全然无用。《西京杂记》虽然“意绪秀异,文笔可观”,⑦可这几条描写仍然侧重于实录,《开河记》却能通过文学的想象,大大扩其波澜,将这些与生人无异的死尸幻化为古墓神灵,栩栩如生,同真人对话,而且其言其行都在现实中被一一应验,以实证虚,馀韵悠然;也正因为设置了这些情节、塑造了这些神灵,《开河记》才显得比古小说更为生动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