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宋末开始,“宗唐派”与“宗宋派”就围绕诗歌取法范型问题展开了长达近九百年的争论,后世对宋诗的历史评价便深受其影响,并延续至今成为左右当今文学史写作的重要标准。但值得注意的是,“宗唐派”与“宗宋派”除了都承认欧阳修的历史地位以外,似乎对欧诗的评价均不甚高。如清人贺裳就认为: 欧公古诗苦无兴比,惟工赋体耳。至若叙事处,滔滔汩汩,累百千言,不衍不支,宛如面谈,亦其得也。所惜意随言尽,无复馀音绕梁之意。又篇中曲折变化处亦少。公喜学韩,韩本诗之别派,其佳处又非学可到,故公诗常有浅直之恨。① 这里,贺氏虽然注意到了欧诗善于铺陈摹写,使用散文手法来布局谋篇的特点,但同时又以为欧诗“无兴比”、“意随语尽”、“篇中曲折变化亦少”,故“欧诗有浅直之恨”。客观地说,“宗唐派”对欧诗的某些评价显失公允是可以理解的。但“宗宋派”诗人对欧诗的疏离,倒是值得玩味的。以“宗宋派”的清代诗人为例,从翁方纲、蒋士铨到以沈曾植、袁昶、陈三立等为代表的“同光体”诗人,似乎都是对苏、黄关注度很高,而极少提及欧阳修及欧诗。显然,连“宗宋派”都有意无意地对欧阳修及欧诗有所疏离,因此,历史上对欧诗的认识多取“宗唐派”的负面评价,亦在情理之中。 仔细想来,只是因为对欧诗极少展开研究,就有意无意地看低其历史价值,这对欧阳修及欧诗都是不公正的。事实上,欧阳修逆唐风而辟蹊径,舍兴比而接承韩诗并独创风貌,引领后来者如苏、黄等开出宋诗的崭新气象,这种贡献无论如何是不能被忽略的。由此,回过头来看贺裳的评价,就会发现其中存在一些错误的判断。贺裳遗憾于欧诗“无兴比”、意随语尽”、“篇中曲折变化亦少”,前两者正说明了贺裳保守的诗学观,后一条则属贺裳判断有误。从文学性而言,“比兴”可作诗歌之美,叙事铺陈何尝不是诗歌之美?含蓄蕴藉或者意随言尽,在艺术的花园里,都是绽放的奇葩。可以说,只有从具体的历史语境中来认识欧诗,才会对欧阳修及其杰出的诗歌创作有公允的评价。本文打算从欧诗文本出发,对欧阳修诗歌艺术的复合式结构表现形式及其形成过程进行探讨,进而论及欧诗的历史地位问题。 一 欧阳修长调诗歌中的复合式结构形式及其功能 欧阳修自觉地以韩诗为学习的范型,特别是学习韩诗以散文写作的方法来入诗,从而使其诗歌创作展现出独有的风韵面貌,此属学界共识问题。但是,欧阳修诗篇中多用感叹词、转折词和递进词的表现技巧,却是韩诗很少有的。仔细考察可见,欧阳修古诗长调中,存在着明显的结构主线和情感主线有机交织的现象,我们称之为欧诗诗歌的“复合式结构”。按照欧诗中复合式结构之两条主线的结合方式,可以把欧诗中的复合式结构分为两种情况来分析。 (一)欧诗中以“岂(+)……(+)”或“(+)……岂(+)”句式和“……(+)而……”句式为基本构型的复合式结构。 欧阳修发展了韩愈的诗歌创作方法,代之以全方位地以写作散文的方式入诗,韩诗散文的结构布局、遣词造句、表达方式等,都成为欧诗借鉴的对象。从句式构成方面来看,欧诗常把感叹词同转折词、递进词和并列词连用,以求取得某种表现效果: 1.“岂(+)……(+)”或“(+)……岂(+)”式。包括:岂不……亦、岂知……、岂比……、岂惟、岂敢……、岂无……所得、岂不……而、岂不……亦、虽……岂、岂……犹、方……岂等。这种句式,往往是把感叹与反问、递进、转折等结合在一起。从句式上看,使用这种构型方式,往往在诗歌逻辑关系的多种展开过程中寓含着作者多重的情感。就是在诗篇结构的总束、分说、递进、转折等多种关系中,寓含着作者或深沉,或感慨,或意气飞扬,或思致萧索,或意志消沉的情绪。 感叹与反问的结合,常用的连接方式有“岂不……亦”、“岂不……何”等。例如《秋怀》(治平二年):“节物岂不好,秋怀何黯然。西风酒旗市,细雨菊花天。感事悲双鬓,包羞食万钱。鹿车终自驾,归去颍东田。”诗中,感叹词“何”与反问词语“岂不”表达出强烈的感情,使作者的悲秋情怀得到凸显。类似的句式有:岂知……,岂比……,岂惟、岂敢……等。 感叹与递进结合,常用的连接方式有“虽……岂”、“岂……犹”等。例如《送任处士归太原》(时天兵方讨赵元昊。康定元年): 一虏动边陲,用兵三十万。天威岂不严,贼首犹未献。自古王者师,有征而不战。胜败系人谋,得失由庙算。是以天子明,咨询务周遍。直欲采奇谋,不为人品限。公车百千辈,下不遗仆贱。况于儒学者,延纳宜无间。如何任生来,三月不得见?方兹急士时,论策岂宜慢!任生居太原,白首勤著撰。闭户不求闻,忽来谁所荐。人贤固当用,举缪不加谴。赏罚两无文,是非奚以辨?遂令拂衣归,安使来者劝?嗟吾笔与舌,非职不敢谏。② 诗中,“天威岂不严,贼首犹未献”,上句以“岂”为反问语气,目的是引出“贼首”还没有被打败俘获的战争现实,这就为下文展开对“贼首犹未献”的原因分析预留了伏笔,最终过渡到诗篇主题:为任生的不遇遭遇鸣冤,同时也表达出作者对庙堂大臣压抑人才的愤怒之情。 感叹与转折结合,常用的句式有“岂不……而”等。例如《飞盖桥玩月》(《欧阳修全集》,第28页): 天形积轻清,水德本虚静。云收风波止,始见天水性。澄光与粹容,上下相涵映。乃于其两间,皎皎挂寒镜。余晖所照耀,万物皆鲜莹。矧夫人之灵,岂不醒视听。而我于此时,翛然发孤咏。纷昏欣洗涤,俯仰恣涵泳。人心旷而闲,月色高愈迥。惟恐清夜阑,时时瞻斗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