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 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12)02-0080-08 郑文焯在论词手简中云:“宋人有隐括唐诗之例。玉田谓:‘取字当从温、李诗中来。’今观美成、白石诸家,嘉藻纷缛,靡不取材于飞卿、玉溪,而于长爪郎奇隽语,尤多裁制。”①南宋词人吴文英(字君特,号梦窗,以下简称梦窗)词亦是如此,王鹏运在《校本梦窗甲乙丙丁稿跋》中称梦窗词“以空灵奇幻之笔,运沉雄博丽之才,几如韩文杜诗,无一字无来历”。②这说明梦窗在创作中汲取了前人特别是唐代诗人丰富的营养,正是由于他转益多师、多方绍取,才使他在灿若群星的宋代词人中熠熠生辉,成为创作个性极为鲜明并卓有成就的一代大家。 其中,李贺的诗曾给梦窗词以很大的影响。这一点前人多有指出,张炎《词源》称梦窗词“善于炼字面,多从温庭筠、李长吉诗中来”③;孙麟趾《词迳》称“余谓词中之有梦窗,如诗中之有长吉”④;郑文焯在《梦窗词跋》中称其为词“用隽上之才,别构一格,拈韵习取古谐,举典务出奇丽,如唐贤诗家之李贺”⑤,这些评论说明梦窗词和李贺诗有很深的渊源关系。 李贺和梦窗虽然“萧条异代不同时”,但他们似乎“心有灵犀一点通”,不过由于他们的一些身世材料湮没不闻,特别是梦窗,我们只能通过他的词作来推测他的生活情况,因此本文的重点将围绕梦窗词与李贺诗在艺术处理上之异同,特别是色彩、声音、时间、空间等四个方面与众不同之处展开论述。 色彩是视觉的直接印象,李贺就像个色彩艺术家,他十分注重藻字饰句、敷采设色。陆游认为“贺词如百家锦衲,五色炫耀,光夺眼目,使人不敢熟视”⑥。钱锺书在《谈艺录》中指出:“长吉穿幽入仄,惨淡经营,都在修词设色”⑦,“长吉词诡调激,色浓藻密”⑧。色彩是视觉意象重要的因素之一,不仅能对不同的客观景物状貌描摹,而且能通过联想表达人的内心世界的不同情感,所以有作家甚至这样认为,“艺术,有的时候就是颜色的问题”⑨。 李贺诗酷嗜色彩,其色彩意象繁多密集,并融情入色,给人以心理刺激。钱锺书认为李贺“好用青白紫红等颜色字”。⑩章培恒、骆玉明主编的《中国文学史新著》中指出:“李贺所用的诸语中,又以白、绿、红、蓝等原色或接近原色的色彩辞语为主。”(11)如李贺特别喜欢用原色的“白”字,清人马位在《秋窗随笔》中提到:“长吉善用白字,如‘雄鸡一声天下白’、‘吟诗一夜东方白’、‘蓟门白于水’、‘一夜绿房迎晓白’、‘一山唯白晓’,皆奇句。”(12)李贺即使在描写一些艳丽的色彩时,也往往在其前加上阴冷的形容词,给人落寞荒凉的冷艳美感。如他写红,是“幽红”、“衰红”、“愁红”、“冷红”、“堕红”等;写绿,则是“寒绿”、“颓绿”、“静绿”、“浓绿”、“细绿”等,这些色泽浓艳的文字上加入幽暗的内容,就造成浓暗而艳丽的凄凉效果。不仅如此,他还喜欢在色彩字前加上动词。章培恒、骆玉明主编的《中国文学史新著》中又指出:“李贺并不将这些色彩词作为一种单纯的自然形态的表征,而常常在色彩语辞前再加上一特定的动词,使色彩具有一种自我独自行动的活的姿态,借以凸现诗人落句时的独特的心绪。”(13)如他最喜欢用“凝”字与色彩搭配,有“塞上胭脂凝夜紫”(《雁门太守行》)、“缸花夜笑凝幽明”(《十二月乐词·十月》)、“芙蓉凝红得秋色”(《梁台古意》)等,使色彩化流易为凝重。 梦窗词亦喜形容和描摹色彩,张炎在《词源》中说他的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周济在《宋四家词选序论》中说他的词如“天光云影,摇荡绿波”,“奇思壮采,腾天潜渊”,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他的词是“映梦窗,零乱碧”,也都是着眼于其词中浓烈的色彩感。梦窗在色彩的使用上有些是直接蹈袭李贺句意。如李贺有“千山浓绿望云外”(《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梦窗则有“千山浓绿未成秋”(《西江月》);李贺有“新香几粒洪崖饭,绿波浸叶满浓光”(《五粒小松歌》),梦窗则有“新香五粒、浓光绿波”(《水龙吟》);李贺有“斑子泣衰红”(《感讽六首》),梦窗则有“断绿衰红江上”(《法曲献仙音》)等。梦窗还在李贺的基础上进一步有所发展,他写红有“腴红鲜丽”(《惜秋华》)、“妖红斜紫”(《喜迁莺》)、“笑红颦翠”(《三姝媚》)、“啼红怨暮”(《杏花天》)等,写绿有“怨绿”(《杏花天》)、“寒绿”(《三部乐》)、“断绿”(《法曲献仙音》)等,将色彩和人的感情进一步加强联系。 李贺诗中的色彩光怪陆离,较多的是描绘其心目中的主观色彩。而梦窗词中的色彩更多地是来自大自然的具体之色,他特别喜欢通过色彩对比来表现季节情绪,以此造成其词的张力和特殊效果。如: 霜红罢舞,漫山色青青。《齐天乐》 叙旧期,不负春萌,红朝翠暮。《宴清都》 残蝉度曲,唱彻西园,也感红怨翠。《莺啼序》 暮山横翠,但有江花,共临秋井照憔悴。《齐天乐》 剪红情,裁绿意,花信上钗股。《祝英台近》 红索新睛、翠阴寒食。《西平乐慢》 这种把红与绿对举的句子在梦窗词中简直是不胜枚举,杨铁夫在点评其词《解连环》之“翠冷红衰”时,干脆就说“上四字是梦窗家法”。(14)虽然将两种不同色彩进行对照,在李贺诗中也有,如:“细绿及团红,当路杂啼笑”(《春归昌谷》);“白景归西山,翠华碧迢迢”(《古悠悠行》);“九山静绿泪花红”(《湘妃》)等。但梦窗使用得更为普遍,其色彩对比繁多密集、层现叠出,给人目不暇接之感。 不仅红绿对举,梦窗还喜欢在一首词中同时并呈多种色彩,使其和谐共处,就像一曲色彩的交响乐一样,在华美秾丽的形式下蕴藏真挚深厚的激情。如《过秦楼》之上阕:“藻国凄迷,麹澜澄映,怨入粉烟蓝雾。香笼麝水,腻涨红波,一镜万妆争妒。湘女归魂,佩环玉冷无声,凝情谁诉。又江空月堕,凌波尘起,彩鸳愁舞。”一首词中就用了表示色彩的“麹”、“粉”、“蓝”、“红”、“彩”、“翠”、“锦”等字,着色瑰丽。又如其《惜红衣》:“鹭老秋丝,苹愁暮雪,鬓那不白。倒柳移栽,如今暗溪碧。乌衣细语,伤绊惹、茸红曾约……朱楼水侧。雪面波光,汀莲沁颜色。”先著、程洪在《词洁辑评》中评论此词时说:“看他用鬓白、溪碧、乌衣、茸红,虽小小设色字,亦必成章法,词其可轻言乎”(15),也指出了他的这一特点。通过色彩的多样化,使其词作显示强大的活力。从上可见,在敷设色彩、造成浓丽效果方面,梦窗深受李贺影响,并形成了他独特的艺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