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大诗人王维,诗艺高超,其山水、田园、边塞、送别、思亲、怀乡等题材的诗,都有脍炙人口的传世之作。其五七言古近体诗、六言绝句及骚体诗皆臻工妙,各体均不乏佳篇。自古至今,研究王维诗的成果丰硕,难以计数。但笔者认为,学界对于王维律诗的杰出成就,它们在盛唐诗坛上的崇高地位,以及对于律诗发展成熟的贡献,似认识不足。有鉴于此,特撰此文,略抒己见。 在笔者眼中,王维是盛唐律诗的大家。众所皆知,有唐一代,杜甫的律诗成就最高,但从杜诗的主要题材内容、诗史特色及其悲壮沉郁的主体风格来看,杜甫应属盛唐与中唐过渡期的诗人。而在盛唐诗坛,王维的五律可与李白竞胜,其七律成就远大于李白。因此,王维堪称盛唐律诗冠军。 先说五律。在盛唐诗坛,孟浩然五律数量最多,计一百一十九首;李白次之,一百一十首;王维第三,九十三首。从古今几部比较全面又有广泛影响的唐诗选本所选孟、王、李的五律作品数量,可见三人的五律在历代的流传情况。明代高棅编选的《唐诗品汇》将李、王、孟同列为五律“正宗”,选李诗最多,计四十六首;王诗次之,四十首;孟诗三十九首。清代沈德潜《唐诗别裁集》选王维五律三十一首,李白二十七首,孟浩然二十二首。流传最广的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选王九首,孟九首,李五首。近人高步瀛选注《唐宋诗举要》,王、李各二十首,孟十一首。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唐诗选》,选王、李各七首,孟三首。上海辞书出版社的《唐诗鉴赏辞典》选李十四首,王十二首,孟十一首。上面著名唐诗选本所选作品,应是历代传诵的经典。李白与王维五言律诗经典名篇数量相同,可谓平分秋色,孟略逊一筹,位列王、李之后。 王维的五言律诗题材广泛,有抒怀、田园、边塞、隐逸、游览、送别、酬赠、唱和、应制、应教等,抒写了当时从京都到塞上、从北方到南方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多角度多侧面地表现出开朗乐观、积极进取的盛唐时代精神。他十五岁就写出了《过秦皇墓》,对秦始皇劳民伤财修建规模宏大陵墓的行径予以抨击。《寄荆州张丞相》抒发对被权奸李林甫排挤打击的开元贤相张九龄的感激与思念,显示出诗人的正义感。《济上四贤咏三首》中的二首五律赞扬贤士的高尚品德和杰出才能,为他们的被埋没鸣不平,批判贵胄子弟不学无术却窃据高位过“肉食骛华轩”(《济上四贤咏·郑霍二山人》)的豪奢生活,在强烈对比中揭露社会的不公平不合理。《被出济州》则倾吐出他因唐玄宗与诸王的矛盾无辜遭贬的怨愤不平。《赠刘蓝田》描绘山村农民缺食少衣,针砭封建剥削,希望蓝田县令关注百姓的疾苦。《山居秋暝》展现山居田园的优美环境景色,蕴含着诗人对“桃花源”式的人间理想境界的追求。《使至塞上》、《凉州郊外游望》表现壮丽的大漠风光和边疆少数民族的民俗风情,歌颂守边将士的爱国精神和昂扬斗志。王维的不少送别诗,如《送梓州李使君》,勉励赴任的友人重施教化,翻新吏治,大展宏图;《送刘司直赴安西》批评以和亲求得一时和平的妥协政策。《送张判官赴河西》云:“单车曾出塞,报国敢邀勋?见逐张征虏,今思霍冠军。沙平连白雪,蓬卷入黄云。慷慨倚长剑,高歌一送君。”①热烈赞扬赴边友人的报国志向与英雄气概。全篇情怀激越,格调昂扬,节奏雄放,唱出了盛唐时代的慷慨之音。从上述作品可见,王维五言律诗反映的社会生活面是相当广阔的,诗人在青壮年时代是关注政治、积极入世的。而李白的五言律诗绝大多数是送别与寄赠之作,此外,有少数描写游览山水、友人饮宴、宫中行乐的。李白虽有五律体的乐府诗《塞下曲》六首,高唱入云,兼具气骨采泽,但他毕竟缺少王维的边塞军旅生活体验,故而这组诗不如王维的边塞诗真切鲜活。总起来看,与王维相比,李白的五律题材内容较狭窄。 李白与王维的五言律诗,其艺术成就孰高孰低?试看高步瀛《唐宋诗举要》所引姚鼐的评论:“盛唐人诗固无体不妙,而尤以五言律为最。此体中又当以王孟为最,以禅家妙悟论诗者正在此耳。”②又曰:“盛唐人,禅也。太白则仙也,于律体中以飞动票姚之势运旷远奇逸之思,此独成一境者。”③姚鼐的评论颇精辟。李白的天纵奇才,不仅在他最擅长的七言歌行与七言绝句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且在五言律诗里也大显其超逸入神之态,诸如《渡荆门送别》、《夜泊牛渚怀古》、《听蜀僧濬弹琴》、《赠孟浩然》、《过崔八丈水亭》等篇。“诗仙”御风凌云,幽居山庄的“诗佛”有所不及。但王维是诗人、画家兼音乐家,又虔诚奉佛,精研佛理,他的诗(其中不少五言律诗)融诗情、画意、音乐美以及佛理禅趣于一炉,营造出宁静、空灵、生机活泼又意味深长的意境。一般诗人固难望其项背,此亦非李白所擅长。苏轼云:“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书摩诘蓝田烟雨图》)王维诗中对色彩深浅明暗和色调冷暖进退的处理,对瞬息间大自然光影闪烁变幻的描绘,善于以线条组合勾勒轮廓表现景象之美,以开阔视野与画家眼光再现平远、高远、深远之景等,乃是王维诗艺术的独到之处。其五律名作《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气象阔大又自然流转,《山居秋暝》随意挥写而得大自在,《归嵩山作》有闲适之趣、澹泊之味,还有《送梓州李使君》以龙跳虎卧之笔写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雄奇秀丽,壮阔深远,令人叹为观止!试看《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一五引《后湖集》云:“此诗造意之妙,至与造物相表里,岂直诗中有画哉!观其诗,知其蝉蜕尘埃之中,浮游万物之表者也。”④元代方回《瀛奎律髓》评:“右丞此诗有一唱三叹不可穷之妙。”⑤南宋刘辰翁《王孟诗评》赞叹:“无言之境,不可说之味。”⑥这使笔者想起李白的《夜泊牛渚怀古》,清人王士禛评:“诗至此,色相俱空,政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画家所谓逸品是也。”⑦还有李白的《听蜀僧浚弹琴》,清代宋宗元《网师园唐诗笺》评曰:“逸韵铿然,是能得弦外之音者。”⑧王维、李白这一类以古行律的诗作,毫不着力,一片神行,同属“逸品”、“仙品”,风格与成就相近。但王维五律中还有写景壮阔又极细腻、字字合律却浑然天成的作品,是李白五律中较少见的,如《终南山》: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