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鸳鸯,便有一些耳熟能详的诗句浮现在脑海:“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杜甫《佳人》)“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卢照邻《长安古意》)。在文人墨客的笔下,“鸳鸯”这一意象作为美好爱情的象征,已经深入人心。然而,从《诗经》时代一直到明清,几乎可以说是伴随了中国古典文学终始的“鸳鸯”,其内涵是否一直都如此呢?细读六朝以前的诗歌,“鸳鸯”似乎还没有或很少被赋予这样的内涵,更多的是指兄弟、朋友之谊。六朝及唐代,“鸳鸯”才开始大量被用于描述夫妻、男女之情(关于“鸳鸯”喻兄弟或喻夫妻的讨论,参见:晓晴《鸳鸯本喻兄弟》,《读书》1986年第12期;吴九成《“鸳鸯”喻义异谈》,《读书》1987年第7期;江殷《说“鸳鸯”所喻有二义》,《文学遗产》2000年第3期)。而促成这一转变的关键因素,很可能是六朝时期的佛经翻译。 一 六朝以前文学作品中的“鸳鸯” (一)《诗经》中的“鸳鸯”:泛泛起兴的意象 早在《诗经》里,就已经出现了“鸳鸯”的身影。 其一为:“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诗经·小雅·鸳鸯》)毛传与郑笺都将诗意解释为“太平之时,交于万物”,朱熹认为是诸侯答天子诗。到了明清之际,经学家们开始提出新的阐释,邹肇敏认为是成王新婚之诗,而何楷、姚际恒、方玉润皆认为是幽王与申后新婚之诗,其理由主要在于“鸳鸯”意象的运用。然而,若以鸳鸯喻夫妇之好,“毕之罗之”就与诗义构成了矛盾,难以解释。 其二为:“有鹙在梁,有鹤在林。维彼硕人,实劳我心。鸳鸯在梁,戢其左翼。之子无良,二三其德。”(《诗经·小雅·白华》)这是一首公认的弃妇诗,但诗中的鸳鸯是否一定得比喻成夫妻?也有不同的意见。郑玄笺注:“夫妇之道,亦以礼义相下以成家道。”但此诗中还有白华、白茅、白云、桑薪等意象,与夫妇之义毫无关系。扬之水在解读此篇时也谈道:“比如‘有鹙在梁,有鹤在林’,本是触情感兴之意象,亦犹‘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只是写出自然万物的平静与和谐,便照字面看去,即是兴感之本意。”(《虚虚实实,浑融合一》,《文史知识》2000年第8期) 总的来说,“鸳鸯”在《诗经》时代是一个常用的起兴意象,甚至形成了固定的格式“鸳鸯在梁,戢其左翼”,不一定有特殊的比喻义。然而,郑笺在描述鸳鸯的物性时指出:“匹鸟,言其止则相耦,飞则为双。”为汉魏诗歌中将“鸳鸯”视为友于兄弟的象征打下了铺垫。
张中·芙蓉鸳鸯图 (二)汉魏诗歌中的“鸳鸯”:兄弟朋友之谊的象征 在两首脍炙人口的汉代乐府诗中,鸳鸯是作为情景的点缀现身其中的。一首为《鸡鸣高树巅》:“舍后有方池,中有双鸳鸯。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鸣声何啾啾,闻我殿东厢。兄弟四五人,皆为侍中郎。”另一首为《相逢行》:“兄弟两三人,中子为侍郎。五日一来归,道上自生光。黄金络马头,观者盈道旁。入门时左顾,但见双鸳鸯。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此处的“鸳鸯七十二”已成了套话(对于这句诗的解释,元伊世珍《琅嬛记》引宋佚名《谢氏诗源》:“霍光园中凿大池,植五色睡莲,养鸳鸯三十六对。”但这很可能是后人的附会,不可取),一方面是富贵生活的体现,另一方面可能也暗示了兄弟和睦、家门鼎盛。此外,《文选》中收入题为苏武的一首五言诗:“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这几乎可以确定是一首咏兄弟之情的诗作。 曹魏时期,“鸳鸯”继续频繁地出现于诗歌当中,不过开始转指朋友之谊了。曹植有一首《豫章行》:“鸳鸯自用亲,不若比翼连。他人虽同盟,骨肉性天然。”“鸳鸯”喻同盟的朋友,比翼鸟则喻骨肉兄弟。另有一首《赠王粲》:“中有孤鸳鸯,哀鸣求匹俦。”到了魏晋之际,“鸳鸯”更多地还是形容兄弟。嵇康赠其兄嵇喜从军诗有:“鸳鸯于飞,啸侣命俦。朝游高原,夕宿中洲。交颈振翼,容与清流。”郑丰答陆云的赠诗,将陆机、陆云兄弟比作鸳鸯(《答陆士龙四首·鸳鸯六章并序》:“鸳鸯,美贤也。有贤者二人,双飞东岳,扬辉上京。”)。此外,一些看似缠绵悱恻的情诗,实际上却是赠朋友的作品。如曹摅的《答赵景猷》:“韩凡丹青,化为鸳鸯。止必交颈,飞必双翔。愿言于汝,携手同行。”沿袭了嵇康诗中“交颈双翔”的意象。 这一阶段,不仅鸳鸯指代兄弟、朋友之情,后世形容情侣的“比目鱼”、“比翼鸟”、“连枝树”等常见意象,也有类似的用法。此外,“鸳鸯交颈”已形成了固定的格式。后汉张纮有《瑰材枕赋》,石枕有着独特的自然纹理,从某个角度看,像“鸳鸯之交颈”(《艺文类聚》卷70服饰部下)。可见“鸳鸯”这一形象已深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