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中华民族的文学,需要具有大眼光、大视野、大胸襟。只要拥有这三个“大”,就会发现,我们现在正面临文学、文化观念变革的重大契机,处在建设具有大国气象的现代人文创新体系的关键时刻。这里有两个根本问题需要解决:一是中国与外国进行学术文化对话时,应该采取何种文化姿态;二是如何处理中国国内的汉民族与少数民族文学和文化的关系,不仅要解决少数民族文学文化在整个中华民族文化中至关重要的地位,而且要解决研究少数民族文学文化的学术在整个中华民族的学术总体结构中至关重要的地位。 谁不主张现代中国的文学学术,应该在世界上发出自己的声音,建立我们拥有原创权的学理和话语呢?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重视,中华民族及其文学在世界上都是非常独特的千古不磨的生命机制,这种独特性是我们开展学术原创的重要源泉。众所周知,中华民族是一个复合性的民族,拥有两个民族学上的层次,一个是56个具体的民族,一个是这56个具体民族又融合成更高层次的中华民族这么一个总体民族。这个总体民族的文化以无比巨大的包容力,把56个民族都包容在一个有机的民族整体里面。这一点,就是在整个世界范围内,都会以其体大而族多,堪称无与伦比。这和我们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历史,存在着深刻的关系。 笔者自2001年在一次国际性会议上提出“重绘中国文学地图”的命题,十年来坚持不懈地探讨这个命题的基本原理。于2003年,在剑桥大学首次就这个命题,做了专门的讲演;到2006年为中国中央部级领导干部做“历史文化讲座”,系统地阐发这个命题的方法论要点。提出“文学地图”命题的基本宗旨,在于还中华民族的文学一个完整的版图,将少数民族文学所体现的“边缘活力”引入文学史的主流写作。要达到这个宗旨,应该树立“五大意识”:中华民族文学版图的完整性意识;中华民族文学版图的原本性意识;中华民族文学构成的多样性意识;中华民族文学发展的生命性意识;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中华民族大国文化的原创性意识。这里存在着一个关键,就是为占国土面积百分之六十的民族地域文学争取应有的尊严和地位。有必要通过持续不懈的努力,逐渐形成一种学术共识:研究中华民族文学文化而无力整合少数民族资源,乃是知识结构的不可不弥补的缺陷。因为研究少数民族文学文化与汉民族文学文化的关系,就是研究中华民族精神谱系的发生、发展、构成和变异的过程,及其内在的动力机制。由于有数千年的历史因缘,离开少数民族,就讲不清楚汉族;离开汉族,同样也讲不清楚少数民族。它们之间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这种关系,是容不得忽视,更容不得阉割的。 正是由于漫长的历史造民族,民族造历史间的关系,中华民族共同体首先在形成方式和形成过程上,就跟西方民族存在着实质性的差别。西方的学者,以及当年的斯大林都认为,民族是在资本主义形成的过程中形成的,甚至现在西方的有些理论家还认为,民族是宗教改革以后,印刷术发展起来之后的“想象的共同体”。但是中华民族的形成,绝不是想象出来的,它是几千年经风雨,共患难,甚至不打不成交,逐渐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复合形态的民族有机体。经过了上古三代到春秋战国的社会变动,众多部族、种族相互联盟和兼并,尤其是文化的创造、融合和认同,到了秦汉时代,就在华夏与四夷的互动融合中形成了我们的民族共同体的基础。当年中国社会科学院第二历史研究所的老所长范文澜,就不同意斯大林的那个观点,认为中国在秦汉时代就形成我们民族模样了。唐朝有一部甚至影响了日本、朝鲜、越南的法律书《唐律疏议》说:“中华者,中国也。亲被王教,自属中国,衣冠威仪,习俗孝悌,居身礼义,故谓之中华。”中国近代著名学者章太炎在《中华民国解》一文中认为:“中国云者,以中外别地域之远近也;中华云者,以华夷别文化之高下也。”①这就是说中华民族的形成,首先成于“见贤思齐”式的文化认同,文化的涵盖力和凝聚力超过了种族的血缘隔离。血族灭绝,宗教战争,并非中国文化的常规。 在中国思想学术的现代转型中,“中华民族”作为一个现代民族国家名词的认定,经历了一个不断还原和渐次充实的过程。概念的提出,梁启超功不可没。梁启超1899年在《东籍月旦》中指出:“日本人十年前,大率翻译西籍,袭用其体例名义,天野为之所著万国历史,其自序乃至谓东方民族。”②借鉴了“东方民族”一词的思路,梁启超1902年在《中国学术思想之变迁之大势》一文中说:“上古时代,我中华民族之有四海思想者厥惟齐,故于其间产生两种观念焉,一曰国家观,二曰世界观。”③梁启超最早使用“中华民族”一词,主要指的是汉民族。直到1905年,梁启超写《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一文,“中华民族”一词被使用了七次,依然认为“今之中华民族,即普遍俗称所谓汉族者”④,因为“我中国主族,即所谓炎黄遗族”。 辛亥革命以后,孙中山在1912年提出了“五族共和”,以民族平等、团结和融合相号召。同年,革命派领袖黄兴、刘揆一等发起“中华民国民族大同会”,后又改称“中华民族大同会”,其“中华民族大同”的理想,包容了汉族、满族、蒙古族、回族、藏族等民族。不过,“五族共和”的说法,对中国云贵川一带丰富多彩的少数民族形态,尚缺乏应有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