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市形象与当代城市叙事 美国城市学家凯文·林奇在研究城市的整体特征时提出了一个概念“城市意象”(image of cities,亦可译为“城市形象”),也就是指市民心目中的视觉形象。她认为要想全面系统地认识一个城市,就需要把握形成凝聚形态的整体特性。在她看来,城市意象的意义就是使城市获得“可读性”,即“容易认知城市各部分并形成一个凝聚形态的特性”。为了使城市的这种“可读性”更容易被读解,她还提出了构成城市形象的主要元素,如道路、边界、区域、节点、标志物等等。她的城市形象分析就由这些元素入手。 林奇关于城市形象的观念对于城市文化研究具有很大的启发性,但她作为一名专业的城市学家而非文化研究学者,对于城市形象的物质和地理性质更为关注,因而关于城市形象元素的分析似乎过于偏重物质空间的形态特征,给人的印象是只要科学地认识了城市各种物质空间的形态就认识了城市形象的意义。这种观念显然忽略了城市形象的文化内涵,而离开城市的文化内涵,所谈论的整体形象特征就成了僵死空洞的外观。其实林奇在《城市形态》一书中提到的另一个说法更值得注意:“城市可以被看做是一个故事,一个反映人群关系的图示、一个整体和分散并存的空间、一个物质作用的领域、一个相关决策的系列或者一个充满矛盾的领域。”在这里,对城市形象的研究被引入到人文和心灵关怀的深度。“城市可以被看做是一个故事”,认识城市就是阅读城市,读懂城市这个故事。 罗兰·巴特对于读解城市的看法同样值得关注。他在《符号学和城市》一文中说:“城市是一种谈话,其实这种谈话是一门语言:城市用它和居住者对话,我们通过居住在这里、徜徉其间、观察它来使用这门语言,使用这座城市——这个我们居住的城市。”怎样理解这段话呢?或许可以用索绪尔的语言学方式解释城市生活:客观存在的城市是一种“语言”,而生活活动则是“言语”,人们与城市相关的一切构成了人与城市交流的“话语”。那么所有的城市文化形态和活动就构成了城市的全部意义生产。 把城市看作“故事”和“谈话”,意味着对城市作为具有意义内涵的文化文本或“叙事”进行理解、阐释和研究的可能性。事实上在叙事作品中出现的关于城市的叙述就是人们想象和释读城市的经典方式,也是构成社会主流意识和一般公众心理中城市想象的典型方式。 当代中国的城市和城市文化形态的形成与发展是中国现代城市发展的延伸和变革的产物。中国的现代城市发展起于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即所谓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黄金时代。随着资本主义的兴起而开始繁荣的现代都市,成为中国现代社会、现代文化与传统发生冲突和断裂的焦点。现代文学中的城市叙事所构造的城市形象中,茅盾的《子夜》是一个经典的范本,在这部长篇小说中不仅表达了作者关于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前途的观念认识,同时也展现了当时的大都市文化在人们心目中形成的关于文化冲突和断裂的想象。现代都市给人们带来的诱惑和恐惧是整个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典型社会心理征兆,也是1949年以后进入当代社会的中国关于城市想象的背景。当代中国的城市叙事可以说是继茅盾《子夜》叙述之后“接着说”的历史,不仅体现了当代文学的一般意识形态背景,而且包含着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社会主流意识和一般公众心理中关于城市的想象。对这种城市想象的研究是认识中国当代城市文化内涵的重要途径。 二、光明城市想象 当代中国大陆叙事作品中的城市叙事从50年代初就有了,但把50年代作为一个具有特色的历史时期来看,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当属出版于1958年的周而复长篇小说《上海的早晨》。这篇小说写的是从刚刚解放到公私合营这样一个对于工业城市具有重要意义的历史发展时期在上海这样一个最典型的现代大都市中发生的重大历史变革的故事。故事的题材和主题都具有鲜明的意识形态色彩,而对于研究当代中国城市想象的发展演变历史而言,这部小说也是一个典型的具有50年代色彩的城市故事。 小说中故事的主线是在上海解放后,资本家与工人、与共产党政府之间的冲突,以及在冲突过程中资本家和私营企业逐渐被改造的过程。小说名叫《上海的早晨》,显然包含着一个政治隐喻:经过社会主义改造后的上海,从过去的黑暗时代走向了光明。 其实在小说的叙述中,“黑暗/光明”不仅是一种抽象的政治隐喻,也是关于一个城市形象的审美想象。故事的开始是从资本家的生活写起,意在表现关于还未进入社会主义改造的这个大都市的想象。 一辆黑色的小奥斯汀汽车远远驶来,在柏油路上发出轻轻的咝咝声。马路两边是整齐的梧桐树,树根那部分去年冬天涂上去的白石灰粉已开始脱落,枝头上宽大的绿油油的叶子,迎风轻微摆动着。马路上行人很少,静幽幽的,没有声息。天空晴朗,下午的阳光把法国梧桐的阴影印在柏油路上,仿佛是一张整齐的图案画。小奥斯汀穿过了横马路,降低了速度,在梧桐的阴影上开过来。 这是小说开始时对纱厂老板徐义德住宅环境的描写。这里倒没有刻意丑化的痕迹,只是在绘声绘色地表现改造前上海资本家的生活环境。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描写的时间是白天,但突出的是静谧幽暗而优雅的氛围。 这种描绘有什么意义吗?我们再来看另外一段同样是豪华公馆的描写: 在长宁路旁有两幢老式的英国洋房,进门那条柏油路两边种着半人高的冬青,像是翠绿的栏杆似的,直伸到尽头。从冬青上面朝两旁望去,是大片的草地,已经枯黄了。两边草地的尽头,靠墙是一排高大的楠树,虽然在严寒的冬季里,枝叶仍旧很茂盛。 ……会客室里的陈设十分简朴:壁炉上端挂着一幅复制的毛泽东主席的画像,像旁钉着两幅五星红旗。面对古老壁炉的是两张弹簧已经松了的破沙发,紫红布的沙发套子已经破了,特别是扶手那里破的厉害,露出黄嫩嫩的草。近窗那边放了三张柚木的靠背椅子和一张小圆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竹壳的大热水瓶,上面写着七个红字:中共长宁区委会。它前面扣着七八个玻璃杯子。从玻璃窗向外看去是美丽而又幽静的花园,下午绚烂的阳光照耀在墙边那一排高大的楠树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