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的话 这一组关于“文学与思想史”的论文,分别关注福柯、莱辛、卢克莱修和赫西俄德。从时代上说,他们分别属于当代、现代和古代(罗马与希腊)。在现代知识谱系中,四人又分别属于后现代哲学家、启蒙思想家、伊壁鸠鲁哲学传人和神话诗人。 尽管有上述区分,但有一个共同点特别值得注意——四篇论文都提示我们,上述四位无论他们处于什么时代、被认定为什么样的身份,他们的著作和思想都与诗(文学)或诗人有微妙的联系。 车槿山的“福柯《词与物》中的‘中国百科全书’”,问题的起点就是诗人博尔赫斯;而张辉的“莱辛《拉奥孔》中的荷马史诗”,诗人荷马的名字已赫然出现在标题之上;至于刘小枫的“卢克莱修的诗性启蒙”,该文中所讨论的《物性论》,也首先并不是哲学论文,而是一篇诗——刘小枫格外关心的也是其中重要的神话段落:“阿克绒深渊”;第四篇论文,彭磊的“诗人何为?”,则开宗明义就告诉我们,在西方传统中最早关注“诗人何为”这个重要问题的,不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而是与荷马同样重要的诗人赫西俄德本人。 这里所透露的信息至少暗示我们,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在古代,诗(文学)与思想的联系不可低估。真正的诗人从来就不只是吟风唱月,“专务辞章,悦人耳目”的可有可无之人;真正的诗,与我们对于世界的根本认识(车槿山文),与人类情感的培养与教化(张辉文),与正确而有效的启蒙(刘小枫文),甚至与“立法”有着重要干系(彭磊文)。 不过,尽管四位作者试图处理的是在这莫衷一是的时代显得尤为困难的问题,但他们进入问题的方式,则多少可以与他们的论题形成有意味的呼应。无论他们讨论的是不是通常认为的文学文本,他们都在努力像阅读任何伟大的诗和戏剧作品那样,去接近那些文本。为此,他们甚至只把目光集中在那些大书最有限的段落、最别出心裁的细节和最出人意料关目之上,借此试图依循作者的而不是解释者的方式,去领悟其中或显白或隐微的教诲。 (张辉) 福柯在《词与物》的前言里说,他之所以写这样一本书,是因为受到博尔赫斯的启发,博尔赫斯曾引述过“某种中国百科全书”une certaine encyclopédie chinoise)中出现的对动物的如下分类: a)属于皇帝的动物、b)散发香气的动物、c)驯服的动物、d)乳猪、e)美人鱼、f)臆想的动物、g)自由的狗、h)包括在此分类中的动物、i)像疯子般激动的动物、j)不可胜数的动物、k)用很细的驼毛笔画的动物、1)其他动物、m)刚刚弄碎了罐子的动物、n)远看像苍蝇的动物。(Foucault 7) 这个动物分类很有趣,也相当有名,不少中外学者都曾提到过,从不同角度做过考证和论述,以至这段本来也许并非十分重要的插曲,经过多人的阐释,最终成为一个小神话,即巴尔特所说的现代神话。它以范型的方式和力量,在中西文化互动中产生了自己的影响,获得了某种重要性,因此也就有了重新检讨一下的必要性。 综观中国学者对此的论述,归结起来简单地说,一般都是从中西关系的角度看待这个动物分类,而且经常是对福柯持一种批评、批判的态度,有所责难,虽然程度不同,但在定性上基本是一致的。比如认为福柯过分强调了中国文化的特殊性,强调了中西文化之间的差异性,忽略了文化的普遍性和可交流性,把中国视为与西方全然不同的他者,视为西方的对立物,这是一种猎奇,是一种西方式虚构,甚至是文化上的新殖民主义。 当然,这里处理的仅仅是文本事实,因此不像历史事实一样涉及对错,涉及证明或证伪,而只涉及一种阐释。不过,阐释也仍然有合理性的问题,即意义增生的方向问题。 首先,我们当然应该像许多人所做的那样,看看这个动物分类在博尔赫斯作品中的语境,探讨一下它的作用和意义。 在《约翰·威尔金斯的分析语言》一文中,博尔赫斯谈到17世纪的英国学者威尔金斯为了创建世界语而把世界分为四十大类,再分为中类,再分为小类。比如,第八大类是石头,分为普通的(燧石、沙砾、页岩)、中等价值的(大理石、琥珀、珊瑚)、宝贵的(珍珠、蛋白石)、透明的(紫水晶、蓝宝石)、不溶的(煤、石灰岩、砷),而第九大类的金属则分为不完全的(朱砂、水银)、人造的(青铜、黄铜)、废弃的(矿渣、铁锈)、自然的(金、锡、铜)。这种分类方法上明显的歧义、冗余和欠缺,让博尔赫斯想到了“某种中国百科全书”,他借德国著名汉学家、翻译家弗兰茨·库恩博士之口,说中国有本《天朝仁学广览》(Emporio celestial de conocimientos benévolos),记载了我们在此文开始引述的动物分类(需要说明的是,这里所谓的中国百科全书和其中的动物分类都应该是博尔赫斯杜撰的,至今为止,人们没能在库恩的著述中找到相关材料)。这种中国分类法又让人想到了布鲁塞尔图书学会所做的性质相同的事情:他们把世界分为1000类,其中第262类是教皇,第263类是主日,第268类是主日学校,第282类是罗马天主教会,第294类是婆罗门教、佛教、神道教和道教,第298类是门摩教,而第179类则是“残害动物、保护动物、以道德观点看决斗和自杀、各种恶习和缺点、各种美德和优点。”(博尔赫斯60)(笔者按英文版对所引该书的汉语译文都略做了一点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