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 83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6973(2011)05-0040-07 “死亡之城”这个令人心悸的字眼用来指称大都市,的确有点耸人听闻。这个说法来自刘易斯·芒福德那部皇皇巨著《城市发展史》第八章的标题“大都市变为死亡之城”。当然,芒福德并非是说所有大都市都是死亡之城。他指的是西方古典世界的最后一个大都市罗马的命运。罗马是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都市之一,当然也是背着不少恶名的都市。《新约·启示录》中的“大淫妇”有人就认为是罗马城,意指它充斥着欲望和罪恶。称这样一个城市为“死亡之城”似不为过。罗马的宏伟固然后世难以企及,它最后的疯狂、邪恶和堕落也是世所罕见。说这样一个城市是死亡之城,也许并不具有普遍意义? 然而在芒福德之前,斯宾格勒在谈到罗马的毁灭时却作了一种更具普遍意义的解释。他把罗马这类大都会的出现称作文明的冬季,意思是大都市的繁荣意味着一种文明走到了最后阶段。所以他在看到伦敦、纽约、芝加哥这类工业文明时期产生的大都市走向繁荣时,却倒行逆施地预言了“西方的没落”。从他的预言至今已过去了一个世纪,西方没落的谶语似乎没有成真,他也因而渐渐被人们淡忘了。那么芒福德呢?他关于死亡之城的叙述仅仅是一种关于历史现象的叙述,还是具有更多的意义?如果仔细阅读他关于罗马城市走向毁灭过程的叙述,相信对当代大都市的发展问题还是会有一些启示性意义的。 一 “当我们想到罗马帝国的古城时,我们立即会联想到这个帝国。”芒福德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罗马作为一个超级大都市,同时也是帝国权力的中心。罗马从共和国到帝国时代,借着军事力量把自身的影响扩张到欧亚非的大部分地区。罗马城也随着帝国的扩张而发展,不仅仅是由砖土之城变成了大理石之城,更重要的是变成了一个国际化大都市: 罗马帝国是单纯扩张城市权力中心的产物,它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广大的城市建设企业:它把罗马帝国的痕迹留在欧洲的每个地方,还有北非和小亚细亚;它改变了旧城市的生活方式并建立起自己特殊的秩序,从最基本开始而逐渐上升,在数百处新基地上建立了“殖民”城镇,“自由化”城镇,罗马城市法管辖的城镇,“纳贡”城镇;各城地位均不相同,但其形式却并非不同。[1]29 这个超级大都会容纳了当时罗马影响所及的世界上各个城市的文化,用芒福德的话来说就像“一架巨大的造香肠的机器,它把其他各种文化,连形式带内容一股脑儿地灌入自己均匀的肠节之中”。 这是罗马与此前的大城市相比具有鲜明特征的地方。无论雅典、亚历山大里亚等大城市有多么伟大,都还是以自己的传统为基础的地方城市,而罗马则扩张成一座名副其实的世界城市(Cosmopolis)。罗马的世界性来自这个帝国的世界性扩张:从欧洲、北非到小亚细亚,罗马军团在所向披靡的征服和殖民过程中掠夺和汲取了大量的物质财富、文化产品和智力资源,这些财富源源涌入罗马,建设起了那个包罗万象的帝国都城。 不过真正令人感兴趣的不仅仅在于罗马这个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的国际化大都市所呈现的恢弘壮观,更重要的是围绕着这个都市所形成的社会心理氛围。芒福德在描述罗马的繁荣时提到,随着帝国的征服和移民,在罗马的疆域内建起了许多新城镇。然而罗马城却具有其他城市所没有的独特吸引力:“对上层阶级的罗马人来说,似乎根本不存在什么偏僻的地方性城镇:罗马城的声望使他们永远居住在罗马,正像伦敦、巴黎如今使上层人士留居在伦敦、巴黎一样。要生活得好,他就必须住在罗马……在英国当今的同种人士中也常有这种看不起伦敦周围那些新城镇的势利态度。”[1]224 这段叙述给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个两千年前的帝国都市,而且直接使我们联想到后代许多大都市所培养起来的都市情结。老舍《茶馆》中有一句台词“要不怎么说,就是一条狗也得托生在北京城里嘛。”这是一个典型的“老北京”对自己生活的帝都所表达的依附、归属感和自豪,也是后来被人们称为“皇城根儿”意识的市民情结。也许每个城市乃至每个村镇都会有生活于其中的市民或乡民为之感到自豪,但从罗马以来的帝都情结则只能属于这种凌驾于万城之上的世界城市所有。产生这种傲视万城心理的基础就是这种大都会的世界性——它不是由这个城市所在的地域条件生长出来的,而是通过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影响力征服、吸纳无数外省或殖民地而形成的超地域的巨无霸。 大都市的强势地位首先表现为对外省或外地资源的掠夺或抽吸。奥古斯都把一座砖土的罗马城变成大理石城市,需要大量的物质、人力和智力资源,这些资源就是在帝国的扩张和殖民过程中从其他地方抽吸到首都的。如人们熟知的希腊雕塑、伊特鲁斯坎建筑,直到叙利亚的持网格斗术等等,不同国家、地域的物质和精神产品源源不断被抽吸、汇聚到罗马,构造着罗马的辉煌。中国历史上虽然有过许多著名的古都,但也许只有北京具有这种独特的强势地位。元代最初建都的时代不谈,自明代永乐迁都北京之后,北京就成为吸纳各地(尤其是南方)资源而形成的政治中心。不仅物产来自南方,朝廷官员也大半来自江南,因为进士多出自江苏等地。据沈德符的《野获编》记载,就连朝廷祭祖用的鱼也是来自松江的鲈鱼,经大运河输到北京后因为天热鱼臭而不得不用重料掩味。明代运河经济的繁荣主要就是因京城的这种吸纳作用造成的。为什么说“就是一条狗也得托生在北京城里”呢?当然是因为京城生活的诱惑力。从《茶馆》中各色人等的生活内容就可以看出,这个虽然已在衰败的老北京在当时市民的眼里仍然是一块令人羡慕的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