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就像一块海绵,吸收着这些不断涌流的潮水,并且随之膨胀着。……然而,城市不会泄露自己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手纹一样藏起来,它被写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护栏、楼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线和旗杆上,每一道印记都是抓挠、锯锉、刻凿、猛击留下的痕迹。 ——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① 一、城市主义与城市 可以把《看不见的城市》看做是城市主义的“元话语”(meta-urbanism)。其9章和11个主题交织的结构演绎出无穷的变相,共同指向城市的“不可见”和“不可言”。这不仅缘于城市“殊相”,也不仅因为“所言”与“所是”的异轨,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吊诡,一个城市主义话语的自我透视和辨证。 自芝加哥学派以来,城市主义的“实验室”就开始了繁忙的工作,并通过各种诊断和警示,为现代人输出合理化的生活模式。在这种视野之下,城市的传统意义上的地理学边界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被称为“文明观念”的空间统治的新形式。“城市日益成为现代人的栖息地和加工厂,是发动并控制经济、政治和文化生活的中心。它将世界上最遥远的社群纳入其运行轨道,将不同地区、民族和活动编制在一起,构成一个庞大的世界。”“我们称之为文明的观念和行为从这些中心传播开来。”
《看不见的城市》台湾版封面 (来源:http://www.ruanyifeng.com) 正像波特若(Giovanni Botero)眼中的“至大至伟”② 的城市那样,城市主义也设计了无数的宏伟蓝图,这些设计载着“城市”走向话语的无限扩张。与之截然相反,卡尔维诺着眼于城市的“细小”(这也是小说中的一个主题)。他的叙述者“马可·波罗”——一位中世纪的旅行家,他那闻名于世且又令人疑窦丛生的纪实—虚构(faction),为当时“封闭的”欧洲带来全新的想象和视野——以陌生的外来者的观察和感受,代替了君临城市的“帝王”视角。他把城市当成积木,“一块一块拆开,再将碎块调换、移动、倒置,以另一种方式重新组合”;他“拿着放大镜仔细寻找”,试图“看清一个图案清晰、足以逃过白蚁蛀食的窗格子”。这样,城市就一次又一次地在那位“旅行家—捏造者”的叙述中,被建造又被拆解,被捉住又被脱落。城市是未完成的、是想象的;永远是其所不是。于是,便有了忽必烈汗与马可·波罗的下列对话: “……城市犹如梦境:所有可以想象到的都可以梦到,但是,即使最离奇的梦境也是一幅画谜,其中隐含着欲望,或是其反面——畏惧。城市就像梦境,是希望与畏惧建成的,尽管她的故事线索是隐含的,组合规律是荒谬的,透视感是骗人的,并且每件事物中都隐藏着另一件。” “我既无愿望又无畏惧,”可汗说,“我的梦境不是由头脑,就是由偶然而生。” “城市也认为自己是心思和机缘的产物,但是这两者都不足以支撑起那厚重的城墙。对于一座城市,你所喜欢的不在于七个或是七十个奇景,而在于她对你提的问题给予的答复。” “或者在于她能提出迫使你回答的问题,就像底比斯通过斯芬克斯之口提问一样。”(第3章) 卡尔维诺在这里完成了一次出色的转换,撇开扑朔迷离的城市“真相”,而直接面向“作为话语的城市”:把“城市”转换成“问题”。与此同时,甚至比这更重要的是,“宏大问题”被转换成了“细小问题”:对外征服的欲望弹射为对城市内在的迷局和困境省察。这恰好是现代以来城市主义话语的张力所在。每一座城市都是城市主义话语对于提问者的回答,同时,每一个答案都将面对斯芬克斯问题的考验。现代性城市话语是应对一个根本性危机的不懈努力:在失去了文化的总体性之后,城市何为? “城市”因而成为一个被审视的对象,或者说是一个需要用另一种眼光去重新打量的对象。“被看”,这个隐喻就像一根发达的神经布满《看不见的城市》的众多细节。在卡尔维诺轻盈的叙述中,城市与城市、城市与它的观察者之间无数次地“目光相接,却互不相爱”(《城市与眼睛》之一)。这里反映出来的是一种隔膜或者说是断裂,这种隔膜和断裂发生在外部也发生在城市的内部。自上世纪60年代以来,它就开始无休止地向“眼睛的良知”发出挑战,③ 城市观察者的视觉所具有了伦理的维度也便因此而显露出来。 城市与城市之间面面相觑,却又了无沟通。这种情况似乎也是城市论(urbanisms)之间深刻隔膜的写照。尤其是在越来越密集的“后城市主义”话语中,城市被从在地性(locality)语境中彻底抽离出来,而成为现代性、后现代性话语空间中对话和辩论的空洞的承担者。城市的多样性虽然屡屡被触及,但大多是在抽象的意义上展开,城市的文化的维度在这种密集的谈论中,恰恰是被简化甚至忽略了。 在《废弃的生命》一书的开篇,鲍曼复述了卡氏小说中的两则故事: 阿格劳拉,一个被传说包围的城市,一个顽固的城市。旅游者将发现,根本无法用语言讲述它,因为“那些关于阿格劳拉的所有传说已经把你的词汇给封住了,你只能重复那些传说的话,却讲不出自己的话来。”(《城市与名字》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