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年来,各方对中东地区的关注增加了新的热点话题:突尼斯、埃及、利比亚的政治剧变。迄今英语和汉语学术界对这场剧变的解读方式大体可以分为三类:① 第一,政治—经济分析方法。这是学界解读政治事件的经典和传统的方法,具体可以进一步分为三个方面:(1)探究突发政治事件背后的深层或者结构性根源,把相关国家或者政权在过去几十年社会发展过程中出现的政治经济问题,以及这些问题所导致的民众不满和抗议,作为政治事件的核心原因,努力揭示突发事件背后的必然性,凸显政治—经济之间的相关性,以及历史现象之间的内在联系或规律。学者们一再强调,政权专制腐败、任人唯亲,贫富悬殊、失业率高、民众生活困难等问题,是剧变的内在原因;(2)关注剧变中相关主要政治行为体,包括其构成和行为特点,强调特定政治力量在剧变中的作用。比如,外国力量的介入或干预、本国青年一代及其使用的社交网站、穆斯林兄弟会(以下简称“穆兄会”)的组织动员等;(3)使用西方政治学有关政治发展的范畴,对剧变进行定性和分析,比如将其描述为民主力量对专制腐败的反抗/革命,是阿拉伯人民的“政治觉醒”,是“阿拉伯民主春天”的来临,是一种进步等等。 这一类分析方法在世界各国普遍存在,虽然其中某些方法(比如上述第三种)隐藏有不易觉察的话语和价值导向,但依然在较大范围内形成共识。相比较而言,以下两类分析方法的意识形态立场和色彩更加分明。 第二,新自由主义方法。建立在所谓“华盛顿共识”基础上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同埃及剧变之间的相关性,是学者们一再提及的,但它属于上述第一类方法。本文所说的新自由主义方法,是指以既定的“民主”观念为标尺,去衡量和评价中东北非剧变进程,寻找其中符合或者不符合“标准”的地方,加以评判。虽然在这个以“民主”为导向和标尺的平台上,有悲观论者,也有乐观论者,而且并非所有人都意识到其特殊的话语意义,但无论如何,这种方法不仅体现了某种话语霸权的影响,同时也有意无意地加入了建设或推广特定话语的努力。突尼斯和埃及分别于2011年7月、9月宣布推迟议会选举时间之后,“未完成/不彻底的革命”(incomplete revolution)成为学术界和西方主流媒体的一个热词。近几个月来,埃及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SCAF)更成为关注的焦点,有学者指出它试图保存穆巴拉克时代的核心政治体制(比如内政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意图实行“乔装的权威主义统治”。 第三,东方主义方法。这是传统的东方学在中东北非剧变分析中的具体应用,它不仅沿袭了传统东方学对伊斯兰的种种观念和预设,②而且还专门聚焦于伊斯兰同中东北非剧变的内在联系,关切剧变之后伊斯兰力量在中东北非政治舞台上的作用。基于对1990年代初阿尔及利亚和2006年巴勒斯坦选举的记忆,不少人特别担心伊斯兰宗教—政治力量,尤其是激进的政治伊斯兰组织或运动“劫持民主”的可能性,关切北非剧变可能产生的外溢效应,其可能对国际社会特别是反恐局势产生重大的消极影响。这种方法的极端表现形式再现了“伊斯兰恐惧症”(Islamophobia)。 归根结底,上述三类方法有一个共同点:以“剧变”为中心。其中,新自由主义方法和东方主义方法又更多是从特定的立场出发,在外部对“剧变”进行观察、分析和预测。对于中东北非剧变与政治伊斯兰运动的走向的分析,仅以“剧变”为中心进行探究可能还是不够的,还需要辅之以另一个角度:了解政治伊斯兰运动/组织对剧变的解读和主张,以及这种解读和主张在穆斯林民众中的影响力。 众所周知,政治伊斯兰从来都是多样化的,没有任何一个组织或运动可以代表“政治伊斯兰”的全貌。③限于篇幅和能力,笔者亦不可能在此对各种政治伊斯兰运动或组织进行逐一陈列分析。本文仅选取伊扎布特(Hizb ut-Tahrir)作为个案,描述它对中东北非剧变的解读和相关主张,分析这些主张与相关国家民意之间的关系。希望以此微观角度的观察,增进对剧变的了解。 一、伊扎布特概略 伊扎布特是“Hizb ut-Tahrir”的音译,意译为“解放党”,又称“伊斯兰解放党”。其创建者、巴勒斯坦人塔齐乌丁·纳布哈尼(Taqiuddin al Nabhani,1909—1977年)原是穆兄会成员,1953年因不满穆兄会太保守、对纳赛尔政权过度软弱的状况,脱离穆兄会,在耶路撒冷成立了伊扎布特。 根据伊扎布特的自述,它是一个以伊斯兰为意识形态的政治组织,在乌玛(Ummah)内活动。它的奋斗目标是:复兴已经严重衰落的伊斯兰乌玛,把它从卡菲尔(kufr,异教徒)的各种思想、制度和法律的影响下解放出来,使乌玛摆脱卡菲尔国家的控制;恢复伊斯兰哈里发国家,恢复乌玛历史上曾为“世界第一国家”的应有位置,进而恢复《古兰经》的统治权威,恢复伊斯兰对人类的指导。④ 经过数十年的发展演变,伊扎布特成为当代影响最大的跨国政治伊斯兰组织之一,在40多个国家建立了分支机构。当前,它的总部设在安曼,伦敦是其全球新闻中心。苏联解体之后,伊扎布特在中亚地区非常活跃,并一度被认为是美国在中亚利益的重大威胁。在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俄罗斯、巴基斯坦、孟加拉、沙特阿拉伯、土耳其、叙利亚、约旦、埃及、利比亚、突尼斯、德国、丹麦等大约40个国家,伊扎布特都遭到取缔或者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