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的时候,人们尚难判断世界将如何变化,所能知道的是我们将处于“变化多于传承”的转型之中。①在经历了2011年的西亚北非冲突、欧债危机和英美国内社会抗议活动后,人们越来越清晰地看到世界格局的变化趋势。现在我们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正在发生的全球变局,这就是大西洋同盟的裂变与太平洋世纪的凸显。然而,这还是一个关于权力转移的故事的开端。我们还无法知道它的确切轨迹和具体情节。但重要的是,它已经开始了。就像保罗·肯尼迪所说的那样,世界正“跨越新的分水岭”。② 欧元区的欧洲 欧洲的辉煌应该从1500年算起。从那时起,欧洲国家利用“地理大发现”带来的美洲白银资本,③全面推进资本主义发展模式,获得了比亚洲和其他地区更高的生产率和更多的财富,开启了近代世界的全球体系。④在400年间,支配世界的主导权像接力棒那样,在一个又一个欧洲国家的手中传递,欧洲成了控制世界的枢纽地区。 随着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原本是欧洲殖民地的美国后来居上。1917年4月美国对德国宣战,介入第一次世界大战。这场战争使美国成为欧洲大国均势的最终平衡者和债权人,⑤欧美间形成了跨大西洋同盟关系。战后建立起的凡尔赛—华盛顿体系是欧美共同支配世界的大西洋轴心的开端,而美国获得了在欧洲主导下的全球体系中的重要席位。那时的欧美,既是主要伙伴,也是主要对手。⑥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国重操故伎再次“远征欧陆”,运用其强大的军事力量和未受战争破坏的经济能力,建立了美苏共治世界的雅尔塔体系,成了欧洲的保护伞和救济人。⑦表面看起来,全球力量重心依然在大西洋,只是美国成为了大西洋轴心的真正核心。 在美强欧弱的格局下,美国不断利用强大的美元体系侵蚀欧洲国家的利益,这引起了戴高乐等欧洲政治家各种方式的抗争。⑧1971年8月,在欧洲美元持续兑换黄金的压力下,尼克松单方面关闭了美元兑换黄金的窗口。面对欧洲人的质疑,美国财政部长康纳利说出了最能体现美元霸权的名言:“美元是我们的货币,你们的问题。”⑨在美苏冷战的背景下,欧洲有赖于美国的保护,不可能去解决美欧间的货币利益问题。但美国“货币帝国主义”⑩的做派,却播下了欧洲决心要摆脱美元体系控制的种子。(11)同样重要的是,从“舒曼计划”开始的欧洲产业和经济基础一体化在稳步推进,(12)而这打下了欧元的根基。 冷战结束后,维系大西洋同盟的共识与目标纽带渐趋松懈,欧洲国家谋求摆脱美国主导的活动却日趋活跃。有过领导全球经验的欧洲人知道,分散的欧洲在与美国和其他大经济体的竞争中断无获胜的可能。因此,欧洲在政治上组建欧盟、在经济上推出欧元、在军事上尝试独立的欧洲防务,力图通过欧洲国家“抱团”的方式,形成在全球格局中够分量的力量板块。随着欧元问世、欧盟扩张,美欧之间的经济互补性越来越低,全球治理的分歧越来越多,美国对欧洲的控制力明显减弱,欧美出现渐行渐远之势。卡根曾抱怨说,美国人来自“火星”,欧洲人来自“金星”,“我们不能再假装认为欧洲和美国对这个世界拥有共同看法,甚至也不能再假装认为他们拥有同一个世界”。(13) 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美元、美国经济和美国模式遭受重创,而这却为解决欧元区制度中的缺陷提供了难得的机遇。欧元区核心国家决定推进“危机边缘”政策——利用危机造成的强大压力迫使欧洲国家让渡财政主权。法国和德国的领导人多次提出,欧洲必须要有统一的财政政策,欧洲要建立财政联盟。2011年12月,欧洲峰会提出制订欧洲国家间新的财政协议,获得了17个欧元区国家和除英国以外的其他欧盟国家的首肯。看来法德采取的“危机整合”战略已经奏效,就像德国总理默克尔在德国议会上所说的那样,如果在几个月前有人说欧洲会在2011年底前建立一个欧洲财政联盟,会被当作疯子,(14)而现在欧元区已走上“通向财政联盟的不可逆转的轨道”。(15)这不仅是欧洲度过当前危机的需要,也是推广“莱茵模式”,为将来的“欧罗巴合众国”铺平道路。不甘心被法德主导、又担心利益被欧陆国家侵蚀的英国,再次选择了“孤立”于欧洲的立场。而欧陆国家在法国式激情和德国人精细的配合下,在欧洲一体化进程中踏上了新台阶。 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大西洋同盟的瓦解,蒙代尔等人就提出了“欧美元”的设想。(16)但问题在于,美国会接受一个欧洲重新占据主导地位的布鲁塞尔—华盛顿体系吗?对美国来说,一个保有弱欧元的弱欧洲才符合其全球利益。然而,在危机中更加“抱团”的欧洲已不再愿意继续充当美国的附庸了。对欧洲人来说,构建能够在全球化时代保持影响力的“欧洲合众国”,“让欧洲站起来”,是一个值得为之长期奋斗的目标。(17)在全球金融化的时代,货币金融利益是国家利益的主要形态。维持并发展欧元区是欧洲最优先也是最关切的政治目标,而奥巴马政府一次次否定欧洲要加强金融监管的意见,美国的评估机构对欧元区国家主权债务降级威胁,都使得美元体系越来越成为欧元区摆脱危机、重获发展的障碍。欧元体系与美元体系的竞争,正在成为撕裂跨大西洋轴心的主要矛盾。在交织着地缘政治和币缘政治的复杂博弈中,美国在欧洲一步步被边缘化了。今天的欧洲正在成为“欧洲人的欧洲”,更准确地说是“欧元区的欧洲”。作为世界最大的单一经济体,欧元区的欧洲自然会生成与其经济地位相应的政治意识以及与美国不同的全球治理模式。 回顾凡尔赛—华盛顿体系、雅尔塔体系及冷战后大西洋同盟的变化,我们可以看到导致欧美难以相向而行的更深层原因,是大西洋同盟指向利益最大化的经济政治制度设计,以及美欧金融资本集团对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追求,这是大西洋轴心瓦解的制度性根源。人们已经发现并将越来越清晰地看到,近百年的大西洋同盟在制度缺陷和危机的锯切下,已经被割裂在大洋两岸,美欧两个车轮在各自轨道上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