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际关系学界,对于冷战的结束深刻地影响了国际安全整体态势这一论断,已经少有争议,但关于后冷战时代安全秩序的特征,仍见仁见智,十多年过后依旧争论不休。“新的世界失序”、“新的不确定性”于是成为学者们概括后冷战世界安全态势的常用语。或许是有感于难以在整体上对后冷战时代的安全问题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分析框架,以巴里·布赞为典型代表的一批学者,便转而把思考的重点放在了地区安全层面上,并提出了地区安全复合理论,① 因为“地区作为国家间冲突与合作的舞台,作为学者们探究当代安全事务的分析层次,有其自身特性”。② 实际上,以地区为分析单元并不是什么新鲜事,麦金德、斯皮克曼等地缘政治理论家就有过这方面的经典论述。而国务家们也遵从地缘的逻辑,从实力的对比变化出发,反复阐释政治地理的时代意义,并渴望借此揭示国家关系的空间逻辑。基于这种观念,后冷战时代国际政治的一个重要方面,便是苏联解体开启的全球地缘政治的重大变更过程,促使各主要大国“必须根据实力的新现实调整……对政治地理重要性的理解”,其中特别重要的是明了在地缘政治方面有活力和有能力引起国际力量分布发生潜在重要变化的欧亚国家,并弄清它们各自的政治精英的基本对外政策目标,以及谋求实现这些目标可能造成的后果。③ 基于这样的学理逻辑,本文旨在以中国为中心,围绕冷战后实力中心的动态变化这一主线,着力审视中国国土西部的地缘战略态势,并尝试从整体观念出发,把传统意义上的中亚地区和南亚地区合并为一个聚合体,即“中南亚”,④ 以揭示其所蕴含的巨大的国际政治张力。显然,“中南亚”作为战略整体所释放出来的国际政治张力,要比中亚或南亚这样的单一地缘政治区域所释放出来的张力大得多,也深远得多,而这正是当今中国需要认真予以战略思考和谋划的大趋势。为此,文章从三个方面对“中南亚”进行学理建构和战略解读,以阐释其重要性。首先,从地缘战略思想传统出发,论说“心脏地带”、“边缘地带”和“中南亚”之间的承接关系,并指出从“心脏地带”到“中南亚”是地缘战略思想观念变革的结果。其次,从大历史视角出发,着力论说主要大国在进行“大角逐”时,无不是从整体观念出发来统筹中亚和南亚事务的。正是大国权势政治的逻辑,决定了当前将中亚和南亚视为战略聚合体即“中南亚”的必要性。再次,从区域安全研究出发,勾画“中南亚”的地缘属性及其对中国的意义,并在此基础上思考中国的战略选择。 一、从“心脏地带”到“中南亚”:地缘战略思想观念的变革 现代政治地理学创始人弗里德里希·拉采尔曾经写道:“伟大的政治家从来都不缺乏对地理的感觉……当我们说到健全的政治本能时,我们通常意味着对政治权力的地理基础作出正确的评价。”⑤ 在经典地缘政治理论中,近代英国地理学鼻祖哈尔福德·麦金德及其名篇《历史的地理枢纽》影响深远。根据麦金德的阐释,欧亚大陆的腹地是一个具有世界历史意义和全球影响力的专门地缘政治区域——“枢纽地区”。⑥ 为此,麦金德特别指出,历史上枢纽地区的游牧民族曾经经由中亚地区给包括西欧在内的内新月国家造成巨大的历史压力,即枢纽国家向欧亚大陆边缘地区扩张。但及至1919年麦金德出版其名著《民主的理想和现实》一书时,“枢纽地区”这一术语被“心脏地带”所取代。⑦ 重要的并不仅仅是这一国际政治中耳熟能详的术语上的发展,关键在于麦金德已将自己视作一位政治家来论述这个心脏地带,特别是要借此谋求把“地理学作为能对治国和战略起帮助作用的东西”,⑧ 而不是早先的地理学家的身份。正是这种角色的换位,使麦金德把东欧置于远比世界其他地区更加重要的地位,这充分反映在他那广为引证的三段论之中:“谁统治东欧,谁就能主宰心脏地带;谁统治心脏地带,谁就能主宰世界岛;谁统治世界岛,谁就能主宰世界。”⑨ 实际上,20世纪前期,东欧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世界政治的地理中心,欧洲列强就是在这里争夺地区霸权,进而争夺世界霸权的。对于麦金德的这一重大理论修正,当代美国著名的地缘政治理论家杰弗里·帕克做了这样的解读:“1904年的枢纽现在发展成为在两个方面都扩展了的心脏地带,其一是中亚山岳地带,尽管河流的泻水大多数通往海洋,但(中亚地区)却几乎不可能进入海洋;另一个更重要的地区是包括黑海和巴尔干在内、从易北河到亚得里亚海这一广阔的东欧区域。”⑩ 作为20世纪最负盛名的地缘政治理论家之一,麦金德的理论贡献在于其全球战略眼界,以及由此得出的陆权和海权之间的历史对抗这一世界政治规律。(11) 而几乎在同时,美国著名的地缘政治学家尼古拉斯·斯皮克曼以一种挑战和严重质疑的方式,进一步修正了麦金德的理论,提出了著名的“边缘地带”理论。实际上,斯皮克曼把麦金德理论中的内新月地带涵盖的地区扩大了,它囊括了包括巴尔干—黑海地峡在内的整个欧洲西部大陆、亚洲中部山地和整个中国,并将之命名为“边缘地带”(Rimland)。斯皮克曼认为,这一区域是海权和陆权发生冲突时的一个巨大缓冲区,它面向陆海两个方向,在陆海同时发挥作用,并且从陆海两面保卫自己。由此,斯皮克曼提出了自己的推论:“谁统治边缘地带,谁就统治欧亚大陆;谁统治了欧亚大陆,谁就能控制世界的命运。”(12) 在这里,“边缘地带”取代了东欧地区,成为地缘战略的关键区域。(13) 当然可以肯定的是,心脏地带仍然不失地理上的重要性,只是现在即便控制了心脏地带,也不像麦金德所设想的那样,会因此而控制整个世界。对于斯皮克曼的边缘地带理论,美国人威廉·富兰克林在《美国战略选择与欧亚边缘地带》一文中给出了这样的评价:“很明显,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美国所采取的国家战略,在骨子里所代表的也就是斯皮克曼所提倡的‘边缘地带’战略观念,是以围堵(遏制)麦金德所谓心脏地区的向外扩张为主要目标,而其手段则为增强具有战略重要性的欧亚边缘地带。”(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