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情丝 1989年4月,胡耀邦同志逝世时,我虽已出院回家,但是只能瘫卧床上,不能下地走动。我的儿子代我到胡耀邦同志家里吊唁。50年代在共青团中央工作过的老同志,共同决定每人写一篇回忆和敬悼胡耀邦同志的文章,编成一本纪念文集,交给出版社尽快出版,寄托哀思。家里人把我从床上架到窗前的写字台,我强忍着心里的悲痛,头脑的昏沉,半身僵麻的痛苦,花了几天时间,停歇喘息十几回,写出《怀念耀邦同志》一文,心里仍然堵得慌,挣扎奋起又写了《难忘的谈话》。 1958年3月,我被划定为三类右派分子,开除党籍,回乡劳动,以观后效。几天后,忽然接到通知,胡耀邦同志要找团中央系统具有代表性的右字号人物个别谈话,每人三十分钟。我是其中之一。这一天上午,我来到团中央,等候没有多大一会儿,便被传到小会客室去见耀邦同志。 耀邦同志从沙发上站起来,和我紧紧握手,闪动着慈爱而又戏谑的目光,突如其来地问道:“刘绍棠,有没有自杀呀?” 我莫名其妙,但是断然地一摇头,说:“没有!” “有没有想过自杀呀?”耀邦同志又追问一句。 “没有!”我还是摇头。 “为什么连自杀都没想过呢?”耀邦同志打个手势,叫我坐在他的身边,把他面前茶几上的香烟推给我。 我不假思索就答道:“五年后,我在哪儿摔倒的,还要从那儿站起来。” 五年之期,是茅盾批判我时讲的,我便信以为真。 “好……好样的!”耀邦同志口吃着高声喊道,“二十年后,还……还是一条好汉!” 二十年?五年的四倍……我心中一沉,苦笑了一下。 “刘绍棠,你知道你为什么犯错误吗?”耀邦同志放下了脸喝道。 我低下了头,吭哧着说:“我……一本书主义……堕入个人主义的万恶之渊……大反社会主义……” 我把毛泽东、陆定一、安子文、郭沫若、茅盾、周扬、夏衍等批判我的片言只语,缝连补缀回答他。 “你……你……什么都不是,就是骄傲!”耀邦同志不耐烦听我言不由衷地鹦鹉学舌,怒气冲冲地挥手打断我的话。 不是大反社会主义而只是骄傲,耀邦同志给我的定罪,怎么跟毛主席大不相同呀?我不禁为之愕然,直了眼睛张大嘴。 “你连我也看不起……”耀邦同志又点起一支烟,声音平和了一些,“不爱听我的刺耳的话,喜欢听那些吹捧你的人的话。” 自从1952年冬季我第一次跟耀邦同志谈话以来,耀邦同志一直是我心目中最可敬佩又倍感亲切的导师,对他的话我没有一句不听或打折扣的。我20岁就结了婚,便是他的主张,为的是结了婚可以避免在男女关系上出问题。我怎么会看不起耀邦同志,怎么能不听耀邦同志的话呢? “我没有……没有!”虽然我已沦为贱民,只有到处低头认罪的份儿,但是在耀邦同志面前,我不想违心和伪装。 耀邦同志叹了口气,神情很难过,说:“去年春天大鸣大放,你如果跟我谈一谈,不会犯这个错误的。可是,你不请不来,请也不来。我的话不像某些人那么悦耳动听啊!” 1956年春,全国青年创作会议上,我是个“闹将”,带头对文艺界存在的一些问题闹了一下。大会的某位负责人告了我的状,团中央的某位书记要处分我;耀邦同志没有同意,找我谈了一次话。他对我的观点很欣赏,但是不赞成我在大会上折腾,说我这是延安《轻骑队》的作风,更不该口出狂言,攻击文艺界的领导。我认为耀邦同志听到的情况反映,跟事实大有出入,便争执起来。耀邦同志见我如此不知好歹,也发了火,这次谈话有点不欢而散。最后他声色严厉地对我说:“今后你少参加那些活动,一年要读一千万字的书,向我汇报!” 所谓“不请不来,请也不来”是这样的:我和耀邦同志初次见面那天,耀邦同志就和我约定,要我每年找他谈两三次话。我虽然很觉荣幸,但是又怕打扰他的工作,难免攀附之嫌,所以从没有主动要求一次,每次谈话都是他派人找我。1956年冬季的一次座谈会上,谈到对一位老作家的一部作品如何评价,我和文艺界的主要领导同志发生争执。我是十足的以下犯上,这位主要领导同志也是极端的专横独断。对于这位老作家的这部作品的看法,我深受耀邦同志跟我一次谈话的影响,耀邦同志看过这部作品,评价不高。我在座谈会上发表的讨论,其实是“述而不作”。我顶撞文艺界主要领导同志不久,耀邦同志便找我谈话。我“心中有鬼”,就找了个借口,编个瞎话没有去,这便是“请也不来”。此后,文艺界颇有流言,说耀邦同志对我宠纵溺爱,我才无法无天横反;有位老作家更封我为“团少爷”,与“党老爷”相映成趣。当地我才20岁,不懂人情世态,估摸这些流言也会传到耀邦同志的耳朵里,对我的印象可能更不好了,也就更不想找耀邦同志谈话。 1957年春天,我被一些人像放风筝一样捧上了天。有如无酒不成席,许多座谈会没有我参加便不够味儿。轻骑队横冲直撞,终于一头碰在了《讲话》上,惹得龙颜大怒,招来塌天大祸。 耀邦同志和我的话别,早已超过30分钟,工作人员几次开门示意,耀邦同志只得结束这场谈话。 “刘绍棠,你还有什么委屈,什么要求,给你三分钟时间,赶快说吧!” “我……只希望……不要把我开除出党,能不能……改为留党察看二年?”说出这几句话,我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