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对身体所作的卓越分析以来,身体已经成为现象学研究中的核心概念之一。今天,它已经越出了它所从出的领域,正在为人文科学、社会科学乃至自然科学带来新的视角,注入新的动力,例如,我们既可以看到以现象学意义上的身体概念为基础或受其启发而出现的具身心理学、身体社会学、身体政治学、身体符号学、女性主义身体学、身体美学等学科,也可以看到现象学对身体的研究成果为精神病学、神经生理学、脑科学以及人工智能所借鉴或利用。 可是,如果我们检视一下迄今为止现象学对身体的研究成果,我们会不无惊讶地发现,这些成果在思考旨趣和研究路径上并没有超越梅洛-庞蒂的思想框架。而梅洛-庞蒂的身体学说,如所周知,则来源于胡塞尔《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二卷(以下简称“《观念Ⅱ》”)的启发①。 本文无意对梅洛-庞蒂与胡塞尔之间的传承关系作进一步的考证,上述线索的提示除了旨在强调身体研究以及胡塞尔的身体观的重要性之外,更多的是想指出,正是胡塞尔本人在其晚期思考中突破了自己在《观念Ⅱ》时期关于身体的理论框架;当然,在笔者看来,也突破了梅洛-庞蒂的思想所能容纳的限度②。这种突破表现在胡塞尔不再满足于对作为一种特殊现象的身体的单纯描述,而是从先验现象学和单子论出发对身体的出现和形成过程作了细致的现象学说明。笔者把这种说明视为“身体构造学说”。下面将以胡塞尔晚年的“C手稿”为依托,顺带参照《笛卡尔式的沉思》和《交互主体性的现象学》等文本,对胡塞尔的这一学说进行梳理和评论,以此展示先验现象学所特有的运思路径及其所带来的别具一格的理论景观。 一 要理解身体的构造方式,我们首先必须具备两个理论前提:先验还原和单子论。简而言之,“先验还原”是指在反思中放弃世界经验中的存在信仰,就是说,对经验中的一切对象的存在与否不作设定。举例来说,“我看见那里有一座房子”或“我记得曾听过这段旋律”这样的日常说法已经是反思,不过只是自然反思而已,因为在这些表述之中房子或旋律仍被当做自然的存在者;而在“先验还原”中,房子或旋律的存在问题则被置入括号,不再发挥作用,这时,我的“看见”、“记得”以及“房子”和“旋律”等都变成了“单纯的现象”。(胡塞尔,第45-46、27页)③ “单子论”是指关于单子特征及其运行机制的理论。通过先验还原,胡塞尔发现了还原之后的剩余,即“作为诸体验之同一极的自我”和“作为诸习性之基质的自我”。这两个自我实为同一个自我,只不过在功能上的表现不同罢了。前一个自我“生活在一切意识体验中”,是一切体验必须回溯且须臾不可或缺的空乏的极点;后一个自我承载着自我在每一次发出新的行为(如判断行为)之后以信念形式沉淀下来的习性。(同上,第90-91页)这个作为习性之承担者的自我连同其不断变化的各种体验流或“单纯现象”,就是胡塞尔意义上的单子④。根据笔者的研究,胡塞尔的单子具有下列特征:无广延性、不灭性、封闭性、拟世界性、拟时间性、潜在的或现实的交互性、构造性、包含动机引发在内的特殊的因果性、先验历史性、先验目的性。概而言之,单子与物体不同,没有广延,没有自然生物意义上的生灭,自身封闭,不会受到外物的任何现实的作用或影响,在自身之内的体验流表现为类似于外在世界和客观时间的征候,永不停顿地进行构造,构造在结果上既改变自身也改变他人和世界,从而形成单子自身以及单子共同体自身的历史,使返回自身的目标得以不断化为现实。 其次,我们还必须以这两个理论前提为基础确定身体的特征及其意义。 位于世界中的身体⑤具有两个维度,其中的一维是躯体,具有自然对象的特征:作为物理个体存在,有空间上的广延性和时间上的延续性,像石头一样与一般物理因果性交织在一起。当然,作为躯体它还有其特殊的因果性,即先被物理地后被生物物理地规定着。身体的另一维是动物个体的单子,尤其是人的单子,它们具有与自然对象完全相反的特征:虽然它们拥有自身的先验时间性和历史性,但缺乏现实意义上的时间性和空间性特征,换言之,尽管它们彼此在性质上相互区分,各自拥有自己“本己的个别性”(Husserl,2006,S.387.下引胡塞尔外文文献仅注年份和页码),但它们并非物理实在意义上的个体。 这两个不同的维度在身体那里如此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以至于使在空间上并不延展的单子参与了身体在空间中的变动状况,也就是说参与了运动的可能性,同时也使在时间上并不延续的心灵进入到事物的时间序列之中。这就是说,单子这种非实在物、这种观念对象在世界中获得了自己的显现,有了自己的“定位和时间(Lokalisation und Temporalit
t)”。(ibid,S.384)这样一来,我们便看到,“我”的在此存在着的身体持续的是一个物体,不可放弃地、直接地为“我”而在此,以合乎感知的方式直接当下,“我”直接推动这个物体,直接将“我”的因果性作用于它并通过它作用于外部世界以及与世界中的他人发生“现实的”关系。不过,这里有三点需要说明: 第一,虽然单子通过身体在世界中获得了空间上和时间上的定位,但单子本身仍会保持自己的品性,不会因此而具有时间上的延续和空间上的延展。⑥ 第二,尽管单子与躯体紧密结合在一起,但单子不是躯体的一个质的层面,就是说,这并不表示躯体在诸如形状、大小等性质之外又增添了一个新的性质。单子的个体性并没有在时空中被真正地“个别化”,它的因果性也完全不同于物理之物的因果关系;⑦进而言之,单子与躯体平行存在,互不涵盖。对单子来说,现实的世界和躯体是“一种新的存在,而这种存在恰恰在先验性中通过对诸体验的时间化的意向性成就构造出自身,可是这种先验性本身是‘超越的’”。(2006,S.120)这说明,一方面,单子作为躯体的构造者超越躯体之“外”存在;另一方面,躯体作为对象并不属于先验单子的实项的组成部分,而是作为意识的相关项超越于单子。不过,需要注意的是,我们不能把躯体的“超越”看作是在单子“之外”的存在,因为单子是没有内外之分的。为了更好地理解这里的“超越”,我们不妨把它看作是某种类似于“投射”的行为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