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开》:他者之痛的文学想象 印度当代学者维娜·达斯(Veena Das)在一篇题为《语言与身体:伤痛构筑之中的交易》的论文里,借用维特根斯坦《蓝皮书和棕皮书》中的话语,来分析印度历史及文学叙事中的暴力和创伤。达斯在篇首提出一个令她困惑的问题:在研究印度社会中施加于女性的暴力的意义时,她发现关于伤痛的语言往往令她难以把握①。在伴随种族、宗教冲突的印度现代历史进程之中,大规模的暴力不可胜数,但关于暴力和创伤的话语却显得诡谲异常。创伤叙述为数不少,但对于饱受凌辱的女性之痛却充满冷漠、隔膜和遮蔽。 这一现象并非源于某种简单粗暴的语言禁忌,或者对于女性创伤话语的直接排斥。达斯借助泰戈尔、曼陀(Hassan Manto)等印度小说家笔下的情节来探究这一现象。她发现,在颇为盛行的叙事之中,饱受创伤的女儿或妻子回到家里,却被当作玷辱了家族荣誉的祸害而予以拒绝。家族以各种方式竭力与受伤的女性划清界限,宁愿她们死去也不让她们带着“耻辱”生存。因此,社会对于遭受暴力凌辱的女性采取了冷酷无情的态度,对于这一痛楚的感知变得十分麻木。然而,达斯认为曼陀小说《打开》(Khol Do;Open it)却向我们指出了一个不同的精神向度②。 《打开》是一部描写印巴分治历史进程中种族暴力的短篇小说。作品中,父亲在暴力横行的乱世里四处寻找失踪的女儿萨吉娜,最后绝望地发现女儿的尸体被抬进一家诊所,然而当医生感到室内窒闷难忍,指着窗户命令“打开”时,“尸体”忽然有了动静:曾经遭受无数次强暴、处于半昏迷状态的萨吉娜误解了医生“打开”窗子的命令,机械地“打开”自己的裤子,听任下一次强暴发生。父亲见状,却兴奋地叫道:“我女儿还活着!”达斯在此文中指出,过去她曾一度认为这一情节展示的是创伤无法沟通、无法被理解的境遇,是语言扭曲、能指与所指脱节的困境:“由于萨吉娜听到的话语只能传递出某种异化的命令,因此,语言的正常使用遭到破坏……甚至萨吉娜的父亲也不能理解她被抛入的非人世界,因为他将她身体的动作误解为生命的征兆,而实际上它只不过是活死人(living death)的迹象”③。然而,她现在对此有了新的认识:尽管存在着某种冷酷的传统,即一般家族会为了荣誉不被玷辱而拒绝接纳饱受凌辱的女儿,甚或要求女儿去死;但在这篇小说中,父亲的呼唤超越了这一传统,具有不同寻常的人道力量。它意味着父亲对于饱受摧残和蹂躏的女儿充满人性的接纳;意味着撇开一切野蛮成见,只为女儿还活着这一简单的事实而感到由衷欣喜;意味着尽管语言已支离破碎,无法发挥日常功能,即使女儿自身已失去知觉,女儿的创痛仍可被另一个人(即父亲)感受到④。 达斯借用维特根斯坦《蓝皮书和棕皮书》中的段落,来阐发感受他人体内之痛的哲学命题。在所引段落中,维特根斯坦设想出一个奇特的情境来考察我们在何种意义上可以感受他人之痛,以及我们用什么样的事实作为一个疼痛存在于某处的标准:我闭着眼睛感到左手疼痛,某人要求我用右手触碰我疼痛之处。我依此行事并睁眼环视四周,却发现我在触碰旁人的手……⑤达斯据此认为:“在曼陀小说中,‘我女儿还活着’这句话类似于维特根斯坦的‘我感到疼痛’一语。尽管它有一个陈述句的表面形式,但它却是恳求女儿找到一种能够在父亲的话语中活下去的方式⑥。 在语言、伤痛和身体之间关系这一问题上,达斯强调了感受他者之痛的精神、伦理意义,强调的是面对他者之痛的关切态度。她由引述维特根斯坦而得出的一个主张是:不宜将疼痛问题仅仅视为他人或自身之痛究竟是否确凿的事实判断,而应将其视为一种召唤,需要我们认真做出应答,以表明自己是否对他者之痛无动于衷。她认为“否定他者之痛,不是智力上的失败,而是精神上的失败”⑦。对疼痛的探讨,最终归结为从精神、伦理上召唤对他人之痛的同情同感和人道关怀。 然而,我们能否做到完全无视我们是否切实感受“他者之痛”的本体事实,而仅仅采取一厢情愿、刻意而为的主观态度呢?我们如何就能得出对待他者之痛的伦理态度优先于我们能否感受到他者之痛的认识论问题的结论呢?尤其是我们经常听到一些截然对立的话语,例如关于“苦难不可言说”、“创伤不可沟通”的话语。我们基于常识也倾向于认为:就肉体感受而言,他人体内之痛是无法被另一人切身感受到的。面对这样的现象和话语,我们能否获得充足的理据,令自己相信我们确实能够感受到他者之痛,让他者之痛“确实”在我们自己身上发生?我们如何克服所谓“创伤的私人性”、“创伤不可沟通”的话语给我们同情他者之痛可能造成的理解障碍? 达斯的论述给人的印象是:她不仅提出了我们应该去接近、感受他人之痛的伦理要求,而且也试图提供我们确实可以感受他人之痛的某种“哲学证明”。她借助对维特根斯坦的运用来试图实现这一目的,并且这一运用得到了维特根斯坦专家斯坦利·卡维尔(Stanley Cavell)的积极评价。卡维尔撰文说:据我所知,没有人对于维特根斯坦这段关于“他者之痛”的段落的运用比达斯更富有创造性、更为合理⑧。然而,本文认为,尽管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确实可为探讨这一问题提供有力的思维视野和哲学支持,而且维纳·达斯所引《蓝皮书和棕皮书》的段落对思考这一问题也颇具启发性。但是,关于他者之痛的问题,还存在着进一步阐释和深化的空间,而对此问题的深究,仅凭《蓝皮书和棕皮书》中的一小段论述是不足以达到目的的。我们更需借助的是维特根斯坦的另一著作,亦即他后期哲学最重要的代表作——《哲学研究》。事实上,《蓝皮书和棕皮书》的内容正是《哲学研究》的前期准备。下文将沿着达斯所开辟的这一论域,从《哲学研究》中关于“他者之痛”的论述,进一步探讨创伤话语的沟通和交流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