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哲学与实践哲学涵括了哲学的全部领域。然而,一部西方哲学史实际上只是理论哲学即形而上学的历史,实践哲学则被隐于形而上学的阴影之下,为形而上学所遮蔽。其实,实践哲学作为一个重要的哲学领域,应当是贯穿于西方哲学史的、异于形而上学的一个十分重要而广阔的哲学领域。该领域囊括伦理学、政治哲学。而培根的技术实践论产生后,实践哲学在某种意义上也涵括着实验技术等领域。现代西方哲学中很多哲学流派都自称是实践哲学,如存在主义、实用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等。实践哲学在哲学史上的重要性逐渐凸显出来,可以说,整个现代西方哲学发生了一场“实践哲学转向”。我们甚至可以在后形而上学的意义上,来理解实践哲学的前景。上述这一切,实际上都涉及理论哲学(其最高形式即形而上学)和实践哲学的关系问题。因此,在这种形而上学统治哲学史的背景下,依据哲学史,合理地确定实践哲学的地位及其学术前景,就不仅仅具有一般的学科意义,而是还具有对真理的“解蔽”意义。 本文试图通过对实践哲学同理论哲学的关系研究,确定实践哲学的正当地位。 一、亚里士多德的两难 早在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思想中,已经体现了现代西方哲学家所说的“城邦”与“哲学”(严格地说应当是“理论哲学”或“形而上学”)的矛盾。(斯特劳斯、克罗波西主编,“柏拉图”部分;阿伦特,2009年,第8页)这一矛盾实际上就是理论哲学与实践哲学的冲突。亚里士多德看到了冲突的后果,承继了这一思考,明确地把实践哲学同理论哲学剖分为二。他把知识分为三类,即理论的知识(又称理论智慧)、实践的知识(又称实践智慧)和制作的知识(又称制作的智慧、技艺)。依据这种对知识的分类(如果不考虑与问题无关的制作和技艺的话),亚里士多德相应地把哲学分为两类,即理论哲学和实践哲学。理论哲学是理论智慧的最高体现。科学是从一个“始点”推出的必然体系,而这个据以推论的“始点”则不是科学所能把握的,而是由“努斯”所把握。有理论智慧的人不仅知道从“始点”推出的结论,而且确切地知道这个“始点”。可见,理论智慧作为“努斯”与科学的结合,必然是关于最终问题的居首位的科学。(亚里士多德,第174-175页)这是对形而上学的比较精确的定义。实践哲学则是关于人生的幸福和意义、政治的目的和意义以及什么是好的政治的思考。亚里士多德对理论哲学和实践哲学的区别做了这样的概括:“理论的思考以真理为目的,实践的思考以行为为目的。”(Aristotle,p.44)那么,理论哲学和实践哲学是什么关系?它们谁更根本?或者借用古希腊哲学家惯用的表述:谁是第一哲学?在这个问题上,亚里士多德表现出一种两难。 首先,在知识类型上即理论智慧与实践智慧的关系上,亚里士多德一方面强调实践智慧是关于特殊性的知识,甚至把特殊性与普遍性对立起来。他说,实践就是处理特殊的事情,“所以,不知晓普遍的人有时比知晓的人在实践上做得更好”(亚里士多德,第177页)。这是因为,普遍的知识会淹没特殊性。这里普遍的知识是指与实践知识相对的理论知识。但是另一方面,亚里士多德又明确说过,实践的知识需要一种更高的能力来指导它。(参见同上)这种更高的能力应当是指普遍的理论知识——这同他在知识分类时把普遍的知识(理论智慧)看做高级的知识是逻辑地关联在一起的。可见,一方面,亚里士多德强调实践智慧是对具体事务和特殊情境的直接判断,它与个体存在的特殊生活经验直接相关:在没有普遍知识指导的前提下,正是这种生活经验使个体存在具有一种特殊的直觉,能够对特殊的情景作出判断。这表明实践智慧具有与普遍性不相容的特殊性。另一方面,他又明确地认为沉思的理论生活是最高的、最自由的实践。对此他并不是偶一说之,而是较为详尽地提出了七点论证,择其要:(1)实践是善的实现活动,沉思的生活是最高等的实现活动;(2)沉思给人以最大的快乐,是符合神性的生活,是最大的幸福;(3)沉思的生活是自足的生活,它不依赖于外在条件和他人的帮助,是自由的;(4)沉思是真正的属人的生活。(亚里士多德,第305-308页)这种论证是很充分的,但矛盾也是显而易见的。 其次,在理论哲学和实践哲学的关系上,亚里士多德一方面把形而上学奉为第一哲学,认为沉思的理论哲学有三种形式,即数学、物理学和神学。如果说神就存在于它们所研究的事物中,那么形而上学就是探究神(第一原因)的神学,它是近神的。(Aristotle,p.155)可见,形而上学是理论哲学的最高形式,在此意义上,他称形而上学为第一哲学。另一方面,亚里士多德又认为,实践哲学(包括伦理学和政治学)是可以支配理论哲学的最高、最完整的知识。最高的善对人们的生活有着重大影响,而政治学作为实践哲学则是把握这种善的知识,因而政治学就是最权威的科学。政治学由于把握了最高的善,它的目的就包含了其他知识的目的,因而它能够规定城邦中的公民应当学习哪些知识,哪些知识应当由什么人来掌握。(亚里士多德,第5-6页)这些知识当然也包括理论知识。在这种意义上,实践哲学应当说是一种更为根本的基础性哲学。当亚里士多德把沉思的理论生活归属为实践生活的一种特殊方式时,他试图说明的即是这样一种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