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65.586 文献标识码:A 引言 现象学对时间概念的讨论始终伴随着对时间本源的探寻。两者间的张力在胡塞尔那里表述为客观时间和内时间意识间的关联。而依据海德格尔的基础本体论,流俗时间与本源时间则直接对应于“此在(Dasein)”对自身非本真与本真的不同理解。在这一生存论分析提供的视域中,流俗时间观衍生于本源时间性。探寻本源时间的策略若是成功的,它就必须能够回答下面的初等悖论性问题:如果时间概念及其本源之间是异质的,如果两者相差如此之大,本源时间概念为什么能解释流俗时间概念?反之,如果两者间的差异仅在较弱的意义上成立,本源时间又如何真正区分于流俗时间观念?在《存在与书写》一文中,德里达针对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82节注释中对哲学史流俗时间观的梳理,对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的文本进行了重新的阅读。本文将试图重构德里达对海德格尔的批评,并将德里达的论证引入上面的初等悖论性问题所提供的框架。我们将把德里达的论述分为三组,下文的三个部分会分别对它们做出详细的分析。 一、以康德的本源性时间对流俗时间观历史的重写 《存在与书写》一文中对海德格尔时间观的诸多批判都围绕海德格尔对时间观的哲学史叙述而进行。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指出,流俗时间观由亚里士多德最初表述,并在黑格尔哲学中被极端化。而依据海德格尔在《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③中的叙述,康德是这一历史进程的特例,他作为人类有限性认知基础的“先验想象力”的概念暗含了本源时间性。德里达在第一组论述中即试图通过将康德置于亚里士多德和黑格尔之间、通过他在三者间建立的连续性以及海德格尔对康德本源时间性的判断来推翻《存在与时间》对哲学史时间概念的叙述。 德里达对亚里士多德重读的策略在于通过与康德的关联指出其文本中已有对本源性时间的表述,而康德以及海德格尔都只对该要素进行着重复④。由于海德格尔只赋予康德的时间观以本源性,德里达没有从亚里士多德的相关文本即《物理学》第四卷中直接构造本源时间,而是首先重述海德格尔的命题以建立亚里士多德与黑格尔之间的关联。依据德里达的阅读,亚里士多德对时间的论述由一“困境”(aporie)开始:时间是(est)不存在者(ce qui n'est pas),或只在微弱的意义上存在(est à peine,et faiblement)⑤。亚里士多德指出,过去的已不存在,未来的尚未到来,因此由这两部分组成的时间并无实存⑥。德里达将物理学中这一段归为亚里士多德对时间困境论述的“第一阶段”:德里达认为,通过其组成部分的不存在而得出时间不存在,亚里士多德预设了“当下”是时间的首要形式,且“也是时间的组成部分”。为支持后一观点,德里达将时间论述的两个阶段对立,认为亚里士多德在第二阶段中持相反的假设,即“现在不是部分,时间不由现在组成”⑦。同时,德里达将我们刚刚引述的217b解释为对“当下”、而不是“时间”的解释。德里达写道:“当下同时将自身展现为‘已不存在’和‘尚未到来’。它是它所不是亦不是它所是。To men gar autou gegone kai ouk esti,to dè mellei kai oupo estin。‘一方面它已不再,另一方面它尚未到来’。时间因此由非存在‘组成’”。⑧ 德里达的解释并不符合亚里士多德的文本。如果时间因其作为组成部分的过去和未来的不存在而不存在,则当下的确和存在有优先关联。这一段所谈论的却不是“现在”而只是“时间”:当下(nun)仅在德里达所划分的论述时间困境的第二阶段才会出现。也就是说,一方面存在,另一方面又不存在的,不是“现在”,而只是时间。在这里,纯粹的当下和存在间的特殊关联尚未被过去和未来的非存在所“污染”,尽管这一关联的稳定性无损于时间“不存在”或“只在微弱的意义上存在”的命题——因为亚里士多德在这一步中并未如德里达所论述的将当下看做时间的一“部分”。所以尽管德里达最终回到亚里士多德的结论,但却修改了两个前提。这两次修改不仅同步于对亚里士多德时间论述两步的划分,也将问题的焦点集中在“当下”。“当下”概念因而在更多的舞台背景中获得戏剧性冲突,它在“第一阶段”中的提前出场也是德里达重述时间观念哲学史的必要步骤,实际上,德里达正是通过对“第一阶段”的阅读认为《物理学》第四卷预示了黑格尔自然哲学中的时间观念,指出“困境论述的第一阶段在黑格尔的《自然哲学》和《耶拿逻辑》中得以重述”⑨。 亚里士多德对黑格尔时间观念的“预示(préfigurer)”的含义是什么?《物理学》第四卷中论时间困境的第一阶段究竟预示了什么?德里达此处选取了与《存在于时间》中相近的黑格尔文本中的段落,并总结道:“时间通过点被思考,点亦通过时间被思考。时间与点在这一循环中相互关联……点(la stigmè)在黑格尔那里,正如在亚里士多德那里一样,通过当下被思考。”⑩此处,德里达并未对亚里士多德那里“当下”与点的关系做具体分析,而是直接采用海德格尔就亚里士多德和黑格尔之间关联的结论。在提及黑格尔的时间也是扬弃的否定性之后,德里达立即回到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命题,即“依照黑格尔,否定之否定作为点之所以成为点即是时间”(11)。 亚里士多德时间观对黑格尔时间观的预示是海德格尔的经典命题,两者都通过当下理解时间与存在。我们不妨问,德里达对该结论的借用是否也如对亚里士多德“第一阶段”的阅读,即通过修改海德格尔的前提而获得表面的一致?如果德里达与海德格尔得出这一命题的方式相同,关于康德本源性时间的歧义又如何产生?本文中我们暂不通过与海德格尔文本的对比分析德里达对亚里士多德和黑格尔之间关联的构造,因为德里达文本自身的策略性问题已经足够明显。 解释“预示”在此处的含义前,不妨需要首先参考它在德里达文本中的作用。在借用康德的本源时间性推翻海德格尔的哲学史叙述之后,德里达在第二组论述中试图挖掘亚里士多德“第二阶段”论述中的本源时间性观念。因此,依据德里达的叙述,“第一阶段”的功能只在于细化海德格尔勾勒的哲学史框架,并建立亚里士多德和黑格尔之间的关联。而“第二阶段”尽管提供了本源性辩护,却并不直接进入亚里士多德以外的哲学史书写。可由此预见,德里达对海德格尔批判的哲学史叙述策略最终取决于康德时间观的决定性作用。如何把康德的本源性时间观引入这段哲学史呢?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第82节的注释里指出黑格尔《哲学全书》中论述时间的段落几乎是对亚里士多德的转述(paraphrase)(12)。德里达即以此解释并强化“预示”的关联,他引《哲学全书》第258节,“作为已外存在的否定性统一,时间同样也是纯粹抽象的、观念的东西。时间是那种存在的时候不存在、不存在的时候存在的存在,是被直观的变易。”(13)存在时不存在,不存在时存在,的确是亚里士多德时间困境第一阶段的论述。“转述”显然可以在这个意义上成立。德里达却通过引文把黑格尔不属于亚里士多德的后半句命题[时间是“被直观的”变易(devenirintuitionné/dasangeschaute Werden)]也纳入“转述”的关联。这一操作的结果是:亚里士多德和黑格尔将平行地与康德式的“直观”概念相接。“康德式的哥白尼革命无法离开这一‘被直观的变易’,即纯感知或感知形式”,德里达总结道,“康德的哥白尼革命并不是对亚里士多德的根本修改,而是由亚里士多德而来。”(14)德里达将康德时间观的引进看做对海德格尔的批判,后者并没有对黑格尔的“不可被感知的感知”(sensible insensible)和康德的相应概念给予同等的思考。德里达指出,完全可以与海德格尔相对立地将康德看作哲学史中将亚里士多德带向黑格尔的核心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