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在传统实用主义那里,世界和语言没有分离,语言从来就是世界的一部分。“语言转向”使这一世界观受到挑战,语言和世界成了彼此分离、各自独立的两个领域。新实用主义是在“语言转向”的背景下诞生的,新实用主义者的共同特征是重视语言。同时,新实用主义又是一个边界模糊的家族,其内部充满了争议。它是否具有一条较完整的内在发展线索?它和传统实用主义之间是否具有以及怎样具有传承关系?新实用主义家族内部的不同成员之间,有着怎样的分歧和共识?本文选取新实用主义最为核心的三位代表人物,①试图通过分析他们如何看待语言—世界的关系,就上述问题给出解答。 一、世界的丧失:罗蒂的语言实用主义 作为新实用主义最重要的代表人物,罗蒂在分析哲学阵营中第一次公开打出“实用主义”旗号,并自称“实用主义者”。无论对他的评价如何,人们都不能不承认,他开启了一种新的视野,唤起了分析哲学对于实用主义的真正关注。但罗蒂是在“语言转向”的背景下复活实用主义的,这使他的实用主义和传统实用主义具有根本的区别,而这种区别来自一种不同的思维方式。在罗蒂的实用主义那里,有一种内在张力:一方面是对传统实用主义的捍卫与倡导,另一方面是对传统实用主义基本精神的背离。由于这种背离,他抛弃了詹姆斯、杜威的实用主义经验学说。 (一)语言的实践功能 新实用主义与传统实用主义的区别是什么?对于这个问题,罗蒂的回答是:“我们新实用主义者不再像老实用主义者那样,谈论经验、心灵或意识,而是用谈论语言取而代之。”②“两者之间的中断是所谓的‘语言转向’。”③用谈论语言取代谈论经验、心灵,是“语言转向”后,绝大多数英美哲学家的共识,新实用主义者们也不例外。早期分析哲学家如弗雷格、维特根斯坦等人,对语言采取了一种康德式的理解方式。语言被视为先天的(a priori)、自成一体的,它既可以帮助我们认识世界,同时也构成了我们与世界之间的屏障;我们不能越过语言到达世界,就像我们不能越过知性范畴去谈论世界一样。 对于这种思路,罗蒂是持否定态度的。他反对将语言视为独立的领地、静止的先天知识条件,赞同实用主义看待语言的方式,即从实践的角度出发,将语言看做一种实践工具。他认为“杜威的作为工具而非图像的语言观,迄今为止,仍然是正确的”。④人类使用语言的活动就是一种使用工具的实践活动:“提出一套范畴不是提供对某种非语言事实的描述,而是提供使工作得以完成的工具。”⑤“不同的语汇犹如不同的工具。”⑥语言的意义就在于它作为工具的意义。 显然,这种理解语言的方式没有给语言和世界的分离留下空间。人们使用语言的实践活动——人的生存活动——取代了表象世界的认知活动。语言既是敞开世界的方式,也是世界自身的内容。在实践活动中,语言和世界融为一体。按照这种思维方式,“真”不是语言对世界的映现或表象的性质,而是如詹姆斯所说的,是对实践工具的褒奖,是对实践便利的赞语,是“好”的同义词。罗蒂指出,如果我们不再把语言和世界分隔开来,以表象主义的方式对待它们,而是以实践的眼光看待它们的话,就不存在语言和非语言世界的对应问题,而只有“有用”“无用”的问题。“对于实用主义者来说,唯一的问题应该是‘它有什么用?’而不是‘它是真的吗?’”⑦实在论与非实在论的争论不再是一种诱惑,因为“这些争论的解决,对于实践来说,没有任何影响”。⑧与逻辑经验主义拒斥形而上学话题的方式不同,罗蒂并不认为形而上学语言没有意义。在他看来,任何语汇,只要人们想赋予它们以意义,它们总是会有意义的。而他之所以拒绝这类讨论,“不是说它们缺乏意义,也不是说它们建立在错误的前提上,只是说,形而上学和认识论的语汇没有实践用处”⑨。 (二)世界的被放逐 强调语言的实践功能及历史演变,罗蒂的这一做法无疑继承了实用主义的衣钵,然而他并没有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在罗蒂的哲学中,隐现出两条不同的哲学路径:一条是黑格尔式的、实用主义的,另一条是康德式的、分析哲学的,二者既相互交织又彼此冲突。当罗蒂强调语言的实践—历史维度时,他是一个黑格尔式的实用主义者,这时语言成了人类实践史的一部分,语言的意义在时间中不断更新,这种更新和世界并不分离;语言不是世界的表象,而是世界的一部分。当罗蒂强调语言的自我融贯,强调语言的不可超越时,尽管罗蒂既不赞成康德的哲学路线,也不赞成弗雷格、前期维特根斯坦的语言观,但实际上,他不知不觉又重新回到康德所搭建的哲学舞台上,回到一切还原为语言分析的哲学套路上,回到传统认识论的出发点上;“语言”和“世界”仍然被分割为两个领域,我们所能谈论的只是语言,世界成了一个空洞的概念。传统实用主义的语言—世界整体论,最终成了语言—语言整体论。 自康德之后,西方流行的世界观主要由两个要素构成,一个是来自外部世界的、被接受的“所予”(直观),另一个是来自“心”⑩的、塑造“所予”的先天“概念”。在这里,“所予”是关键,它是世界对于人类认识的唯一制约。所有关于世界的认识,都是建立在被动的所予和主动的概念基础上的,一旦所予瓦解了,不仅由所予和概念共同构成的世界观受到质疑,而且,试图从世界那里寻找知识基础的努力也注定要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