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6月1日,国民党西南执行部、西南政务委员会具呈南京国民党中央、国民政府,吁请中央领导全国实行抗日。6月4日,两广军事领袖陈济棠、李宗仁、白崇禧等通电响应,并请国民党西南执行部、西南政务委员会“改颁军号”,准其“北上抗日”。此后三个多月中,西南与中央间函电交驰,几至兵戎相见,史称两广六一事变。 目前学界关于两广六一事变的研究,历史过程的叙述大同小异,结论却大相径庭。大陆学界认为两广事变之所以和平解决,是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作用和全国人民要求团结抗日的呼声的结果;① 此外,地方实力派的牵制与中共的震慑均促进了事变的和平解决,而桂系自身的优越条件是最终导致和平解决的关键。② 大陆学者对于两广事变和平解决之关键决策者——蒋介石的作用鲜有提及。③ 与大陆学界明显“抑蒋”之倾向相比,台湾学界则有“捧蒋”之嫌疑,认为两广事变的和平解决,“创造了民国以政治手段和平解决内战另一次成功的事例。强大的中央宽大对待势孤力薄的长期敌人,其和解目标自然是保全国力共同对外,粤军的反正,李、白的尽释前嫌,奠定了中央与两广互信合作的基础”。④ 两岸学界对两广六一事变之研究,之所以会出现历史过程叙述趋同,而历史认知却歧异的现象,一方面是受特定时期意识形态的影响所致,另一方面则是由于资料的限制。目前学界“还原”事变过程所依据的原始资料,主要为当时双方公开发表的电文、报刊之相关报道及当事人事后之回忆。作为一场带有军事政变性质的政治纷争,当事人之间相互攻讦的电文与公开之报道,均避重就轻,虚虚实实,真假难辨,很难反映事件的实际进程与双方的真实意图。而当事人的事后回忆,则因时代久远,难免记忆有误,加之受回忆时具体时空的限制,会有意遮蔽或夸大若干史实,不可尽信。 本文将通过排比《蒋介石日记》、《蒋中正总统档案》等资料,重建蒋介石处置两广六一事变的历史经纬,借以验证当事人回忆之真伪,补证甚或修正学界已有研究之缺失与错漏;并力图在史实重建的基础上,透视蒋之解决两广事变的机心与谋略,分析其利弊得失,以期增进对蒋的决策心理与政治行为特征之了解。 一、静观其变 1935年底,国民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后,迫于“团结”的需要,蒋介石不惜“降尊就屈”,推举胡汉民为中央常务委员会主席,汪精卫为中央政治会议主席,“而以余自兼两副主席,以为本党复合之张本”。⑤ 蒋对“党权”妥协退让的同时,牢牢掌控政权与军权,毫不假借,自兼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与行政院长。无怪乎时人评论蒋之“团结政策”称:“胡、汪虽居高位而无实权,实际之责任则集政党军之责任于蒋先生一人之身矣。”⑥ 蒋介石虽然通过“党权”的让步,促成与以胡汉民为首的西南派形式上之“复合”。但“团结”的表象背后,暗潮涌动,西南与中央之关系依然陷入僵局。⑦ 1935年11月汪精卫遇刺后,蒋以政学系替代汪精卫之政府改组,令西南对蒋之所谓“精诚团结”深表失望,谓:“正面独裁以政学系为骨干,党国危殆,可知我人应请胡公返国,暗中集合全党,为救党救国准备,不出数月,事必可成。”⑧ 对于行政院长一职,胡汉民本来属意由蒋、胡二人均可接受的王宠惠出任。⑨ 胡本来便因汤山之被囚,对蒋成见极深,复因蒋之换汤不换药的政府改组,更加怀疑其合作诚意。 胡汉民于1936年1月19日归抵香港后,没有按原定计划赴京,而是转赴广州。一面继续等待蒋之进一步表示合作诚意,“待南京政府彻底改造后再行入京”;⑩ 同时,更以民众导师与抗日领袖的超然姿态,高调批评和监督政府。(11) 对于胡之不来京,蒋早有心理准备。2月1日,蒋便在日记中写道:“胡不来京,对内对外皆得贯彻主张乎?”半月后,蒋得知胡公开诋毁中央政治,宣明暂不入京后,在日记中写道:“人以为忧,我无所谓,或以为慰乎?” 此时,蒋坚持“攘外必先安内”的既定政策,认为“两广未统一,何以对外?”若不统制两广,“终久必为后患”。但面对日军侵逼绥蒙、共产党军队入晋等更为急迫的形势,蒋因应两广之方针为“以静制动,不可先发制人”,但“如何策动应注意”。蒋之策动方法注重金钱收买,认为:“对内既不能用武力贯彻主张,即应用政治以求得统一,军阀政客所贪者为钱,彼既有所贪求,则事无难矣。”除消极的金钱策动外,蒋还思索通过经济与建设的积极方法,待水到渠成时,顺势实现真正之统一。2月23日,他在日记中写道:“统一长江与开通粤汉铁路为建国基础之中心,其他则暂置为第二步工作也”,“巩固长江以奠立经济建设之基本,乃为粤汉通车以前之政策,如欲兼顾,则利害参半也”。(12) 粤汉铁路为贯通南北的交通大动脉,北起武昌,南达广州,全长1094公里,定于5月中旬先行全线分路通车。粤汉路的通车,将打破横亘在西南与中央间的天然屏障,“汉粤之遥,隔宿可达”,其军事与战略意义不言而喻。(13) 考虑到此,蒋乐观认定:“胡如入京,则两广当不再用武力为主,一俟匪区肃清,与粤汉通车,则统一成矣。”(14) 1935年6月,胡汉民因不满于陈济棠的处处掣肘,落寞出走。半年后,陈济棠的态度前后判若两人,为将胡汉民这块政治招牌继续留在两广,不仅派代表远赴新加坡迎候,且数载未离省城的他,居然躬自赴港迎候。(15) 时论对此评论道:“胡汉民自去年六月九日离港出国,甫逾半年,昨复回抵香港。关于昨日欢迎之盛,较之去年出国时光景,真有寒燠易时之感。政界变化之大,令人兴叹。”(16) 但胡汉民抵粤,并宣明暂不入京后,其在西南地位又重蹈覆辙,依然有名无实。(17) 李宗仁驻粤代表张任民观察道:“此间自胡先生回后时局仍沉闷,胡暂不他往。伯南(陈济棠)态度如常,照此情势,无非拖延。”(18) 西南内部地方实力派与元老派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激化。西南元老之一的邹鲁入京参加五全大会后,因倾向与中央合作,返粤后即为粤中人物诋毁其“为中央所软化,遇事掣肘,乃不得安于其位”。(19) 3月初,陈济棠借口中山大学学生爱国运动为“共匪”利用,武力接收了中大附中,撤换邹鲁,自兼校长,并将该校改名为“广东省立模范中学”。(20) 3月底,胡汉民、邹鲁图谋打倒陈济棠,派代表入京试探蒋之态度。与此同时,陈济棠也派其胞兄陈维周入京,与蒋交涉。事后,蒋揣摩粤陈之用意,“其欲在中央未邀胡入京以前驱胡,使中央亦不要胡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