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14X(2011)05-0177-06 以五四文学革命为起点的中国现代新文学,倡导用白话文写作,称颂中国传统通俗文学;但实际上走的却是一条翻译西方文学、袭取西化语法、借鉴传统文学经典的典雅化文学道路。老舍对此一直怀有保留意见。他在伦敦的域外生活中,在狄更斯、康拉德的作品里,体会到了异域的特别风情,并以烧菜作比喻,认为中国菜加很多佐料,有时影响到了“菜”的原汁原味,而西方菜并不如此。并由此感悟到文学的魅力之所在,以为“用白话著作倒须用这个方法,把白话的真正香味烧出来”。① 现在我们要思考的是:用白话写作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基本主张,地方特色在许多作家作品中都有体现,为什么在老舍这里焕发出了特异光彩?老舍的主观意图与他对北京地方特色的采撷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要把主观意图和地方民族特色凸显出来,需要具体的艺术手段和方法,要有具体的实现途径,老舍“烧制”白话原汁原味的话语方式更值得我们注意。 一、口语写作 语言作为人类的一种交际工具,有声音和“形状”两种存续形态,可以通过听觉和视觉完成交流的媒介功能。人们在面对面交流时,“言语”直接体现为声音,在读书看报时,“言语”的声音需经由文字的“形状”呈现后才能被人接受。虽然文字“形状”是对声音的记录,但在文化的进化整合过程中,“赋形”的语言和还没有“赋形”的语言二者还保有某种各自的独立性。声音更加活泼,稍纵即逝,完成了信息传递任务之后便不复存在;赋形后的“语言”却只有在“识别”它的时候才能传达情感和意义,并将作为“物”留存下来,无法更改。因此语言文字研究的文化史意义更突出,口语研究的实用性更强。这样当新文学倡导者提出要用白话写作时,就有一个具体实现方式问题,是从捕捉声音语言入手还是从原有书面白话语言使用入手创作新文学有了不小的差别。 巴金小说《家》中的琴,“为了学写白话信,曾经把《新青年》杂志的通信栏仔细研究过一番”。② 这说明她主要是从书本上“学”写白话文的。对于其他领域这点差别也许并不重要,但对于文学却并非不重要。冰心作品是用白话写作的,鲁迅的作品是用白话写作的,郁达夫的作品也是用白话写作的,但是他们的白话与老舍比起来“书面”性更强,因为他们借鉴的主要是原本已经写在了纸上的白话。老舍的白话比他们更加口语化,因为他直接从人们日常交往的声音捕捉入手。请看下面一些从老舍小说中摘出的句子中加括号词汇的使用:“仿佛把自从娶了虎妞之后所有的倒霉(一股拢总)都喷在刘四爷身上……”“他必须把她从那间小屋(救拔)出来……”“给她买件棉袍,(齐理齐理鞋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并没有(这么八宗事)!”③“学手艺原不是什么(低搭的事)……”“(冒而咕咚)的出来个巡警,够多么不合适呢!”“爱吃什么就叫什么,(弄两盅酒儿伍的)……”“皮带,刺刀鞘,子弹袋子,全得弄得(利落抹腻)……”④ 老舍小说用了不少日常交往中只有声音而没有“字”的词汇,有些可能还是老舍第一次“记录”。他在用“声音”与“读者”交流,文字退回到了记录声音的工具职能。一般意义上的白话写作不能完全说明老舍小说写作特点,口语化、从头脑响应中的“声音”词汇入手,是老舍小说语言的特殊魅力之所在。 老舍小说从描摹“声音语言”入手的写作策略,使得他不但用北京的地方口语书写显得漂亮、生动、充满了诱惑力;就是用并不“纯正”的北京话来书写,也显得妙趣横生,意味无穷。《离婚》里有一个邱先生,是南方某省的人,在北京生活久了,也受到了北京话的熏染,两种口语夹拌在一起,生发出一种特别的话语趣味来:“对,煮熟的鸭子儿又飞了!(压根儿)气得脖子有大腿粗,凶!小赵儿,(吴太极儿),[是亲戚哟]!(吴太极儿是吴太急儿)。[小赵儿哪里放得过],拍,拍,两个嘴巴子,哎呀,打得(吴太极儿好不伤心儿)![吴,工夫是好的,拳头这么大],可是,[莫得还手,羞得咧,没面目]!”⑤ 以上邱先生说的一段话,加( )括号的部分是“模仿”北京话,加[ ]括号的部分是南方某省的官话,“两种话”放到了一起来说,这是作品人物的语言特征;但老舍能把它辨认出来,这就不只是作品人物的性格使然,而是作者艺术才能的显现。老舍甚至能把主人公想“词”的心理活动也一起“写”出来:“嗜好”?不对,那有些文气;灵机一动,“有了,打出瘾来了”,这才是北京人常说的口语。邱先生在模仿北京人,老舍在模仿邱先生。从中不难让我们发现老舍对语言表述方式的特殊敏感。老舍是北京人,作品主要写的是北京的人和事,体现出来的当然就是北京味。我以为只有从写作策略和艺术追求的角度来理解老舍的语言艺术,才是根本;仅仅从北京地方特色的角度来阐说这个问题,显然低估了老舍小说的话语能量,对其创作成就的一般意义有所忽略。 二、丰富的叙事技巧 解放初期,老舍在回顾自己30年代的文学创作时坦言,“对当时普罗文艺作品的长短,我心中却有个数儿。我以为它们的方针是对的,而内容与技巧都未尽满人意”。⑥ 在左翼文学极力鼓吹艺术的思想性和直接的社会意义时,他坚信:“假如我们只有好思想,而不千锤百炼的写出来,那便是报告,而不是文艺。”⑦ 老舍小说是讲究“利用真实”技巧的典范,语言是一个方面,但不是唯一的方面;对口语叙事的注重固然重要,对叙事过程中其他方面技巧的注重也很重要。 老舍小说在叙事的紧要关节往往戛然而止,颇有中国传统“讲史”、“说话”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味道。请看下面一些老舍长篇小说章、节的结束方式:“老李的牙刚稍微与外面的空气接触,门外有人敲门,好似失了火的那么急。‘等等,老李,我去看一眼。’不大一会儿,他带进一个青年妇人来。⑧(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这样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作品到这里暂告一段落)。”故事原本都有一个述说脉络,讲述的是一个早已展开的情节,在读者几乎毫无心理准备的条件下,突然插进一个片段,引领下一叙事段落开始,这原本是传统小说“说话人”的技巧。老舍小说虽然去掉了“话说”的俗套,但其章节的结束方式却与其有扯不断的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