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被视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左翼作家”。在“文革”前的17年间,“左翼作家”占据着文学史的主导地位。非“左翼”的作家,能够在文学史上被轻描淡写一下,就算很不错了。有些曾经很著名的作家,甚至连被轻描淡写的资格也没有,仿佛压根儿就不存在。到了“文革”时期,则“左翼作家”亦成了毒草,因为那是一个“从《国际歌》到‘样板戏’中间是一片空白”的年代。“文革”一结束,现代文学史上的“左翼作家”很快恢复了名誉。进入80年代以后,原先被忽视、轻视、蔑视的非“左翼”作家,也开始浮出水面。他们先是在文学史上占据了一席之地,继而这“地”越来越大。周作人、沈从文、张爱玲这一类作家,在不少人心目中已成了中国现代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与此同时,原先在文学史上占据着中心位置的“左翼作家”,则有被边缘化的趋势。与“左翼”有些牵连的鲁迅和茅盾,也受到一些人的质疑。在“左翼作家”总体上受冷落的同时,有一个人却远比过去更为走红:这个人就是只活到31岁的萧红。 对萧红的热烈推崇、极度赞美,是上世纪90年代开始的。如今,萧红已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的时髦话题。在大学中文系,以萧红为本科毕业论文选题、硕士论文选题和博士论文选题者,每年都不鲜见。在许多人们心目中,萧红是中国现代的一位大作家,是大师、巨匠般的人物。实际上,也的确有人用“伟大”这样的字眼来评价萧红。 但这实在是有几分荒谬的。 一 萧红,1911年生,1932年开始小说创作。1934年23岁时,在青岛完成中篇小说《生死场》。1940年29岁时,在香港完成长篇小说《呼兰河传》(有时也被算作中篇)。1942年31岁时,在香港病逝。在近十年的创作生涯中,萧红还写了《广告副手》、《看风筝》、《哑老人》、《夜风》、《弃儿》、《桥》、《手》、《牛车上》、《黄河》、《旷野的呼唤》、《北中国》、《小城三月》等中短篇小说,还创作了有时被称作长篇有时被说成中篇的讽刺小说《马伯乐》。此外,还有一定数量的散文存世。在这些作品中,早期的《生死场》和后期的《呼兰河传》被公认为代表萧红文学成就的作品。 1935年12月,萧红的《生死场》出版,鲁迅为之作序,胡风为其写后记。鲁迅将这篇序文收入了自己的《且介亭杂文二集》中。这篇《萧红作〈生死场〉序》,应该算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特别著名的一篇序言了。这篇序言,关键的话在第二自然段: 这本稿子到了我的桌上,已是今年的春天,我早重回闸北,周围又复熙熙攘攘的时候了。但却看见了五年以前,以及更早的哈尔滨。这自然还不过是略图,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精神是健全的,就是深恶文艺和功利有关的人,如果看起来,他不幸得很,他也难免不能毫无所得。 鲁迅为萧红作品作序,有着明确的提携和奖掖之意。既如此,充分肯定萧红小说中好的一面,把值得赞美之处赞美足,就是鲁迅握笔时的基本心态。但鲁迅毕竟是鲁迅。对于萧红小说的缺憾,他不能只字不提。实际上,在肯定《生死场》之前,鲁迅先指出了它的不足。“这自然还不过是略图”,这句话说得有几分委婉,但细细想来,却是对一部小说很严重的否定。一部小说描绘的,不过是一幅“略图”,也就意味着这充其量只是半成品。“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这也是绕了一个弯的否定。这意味着鲁迅认为《生死场》对于人物的描写很不好。但也不意味着“叙事和写景”就很好,只不过比起人物描写来,要好一些而已。紧接着的肯定的话,鲁迅也说得很有节制,并没有把《生死场》说成“杰作”,说成“伟大的作品”。在这段话中,鲁迅表达的其实是这样的意思:这是一个青年作家的作品,虽然有着明显的缺陷,虽然还很不成熟,但却是很独特的,其中有着很可贵的东西。鲁迅这篇序言作于1935年11月14日。在11月16日致萧军、萧红的信中,鲁迅说了这样的话:“那序文上,有一句‘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也并不是好话,也可以解作描写人物并不怎么好。因为做序文,也要顾及销路,所以只得说的弯曲一点。”① 这其实是怕萧红不能理解序文中的真意,所以特意在私下提醒一下。这样做,自然是为了萧红能更好地成长。 我们再来看看胡风写的后记。胡风在后记中对《生死场》的肯定,比鲁迅要细致些,但对《生死场》的批评,也比鲁迅要具体和充分些。这篇后记,胡风后来将其收入评论集《密云期风习小纪》中。在比较细致地肯定了《生死场》之后,胡风写道: 然而,我并不是说作者没有她的短处或弱点。第一,对于题材的组织力不够,全篇显得是一些散漫的素描,感不到向着中心的发展,不能使读者得到应该能够得到的紧张的迫力。第二,在人物的描写里面,综合的想象的加工非常不够。个别地看,她的每个人物都是活的,但每个人物的性格都不凸出,不大普遍,不能够明确地跳跃在读者前面。第三,语法句法太特别了,有的是由于作者所要表现的新鲜意境,有的是由于被采用的方言,但多数却只是因为对于修辞的锤炼不够。我想,如果没有这几个弱点,这一篇不是以精致见长的史诗就会使读者感到更大的亲密,受到更强的感动吧。 胡风指出的三点不足中,前两点其实表达的是与鲁迅同样的意思。第三点指出的是《生死场》的叙述语言问题。《生死场》的叙述语言,是非常别扭的,是极其生涩的,是有着随处可见的文法问题的,是使人必须硬着头皮才能读下去的。与鲁迅一样,胡风对萧红也是十分爱护的。胡风的批评虽然比鲁迅要具体和充分些,但也是很节制的。但即便如此,我们也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生死场》不过是一篇并不成熟的习作。一篇小说,结构散漫、描写粗糙、人物形象模糊、语言佶屈聱牙,能说是成熟的作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