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河》所刻画的北方山河奔放硬朗的形象,给80年代的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记,以致王蒙感叹:三十年不再写河。但小说中充满魅力的山河大地却并非临摹和写实的山河,而是带有强烈的表现色彩、主观印象,北方山川近乎极地的浓烈明丽的色调,如同后期印象派画家梵高的绘画,充满了阳光和炽热燃烧的气息。这些北方的山河,是小说用以表现主人公形象、塑造主人公超人人格的手段,是主人公汲取能量、超越自我的场所,以及主人公心灵的外化。同时,这一切也成为主人公强悍生命力的绚烂背景和明朗底色。 在《北方的河》主人公“他”身上,兼具毛泽东式、保尔式、革命超人和马丁·伊登式个人奋斗的超人气质。杰克·伦敦从尼采的著作中发现了超人理论,超人就是比其他一切人更高大、更强壮、更聪明的人,超人能克服一切障碍,最后可以成为统治、教育、领导、指引大众的巨人。“他”在北方的山河中如毛式超人那样锻造自己的身体和意志,而在都市生活中则如马丁·伊登式超人努力实现着自我价值。 《北方的河》内容分为两条线索:一条线索描绘了主人公在五条河流边插队、漫游、采风、想象的经历;一条线索描写了主人公在现实生活中为在社会中寻找最佳位置而刻苦考研的过程。两条线索的联结点是人文地理学专业。小说对北方五条河流及主人公的相关生活的描述,充满了磅礴而汪洋恣肆的气势,而对其考研生活的描述则显得紧张、狂躁和局促。作品在开篇宏大叙事的帽子下,充满了个性化因素,北方的五条河流按小说的描述展现了不同的风采:黄河给予他父亲般的踏实、温暖以及自信、强悍的力量;额尔齐斯河给予他自由、宽广的气质;湟水给予他血脉和历史感;永定河给予主人公沉着、坚忍;梦中的黑龙江则象征着苏醒、腾飞和奔向未来的乐观。在北方的山川中生活、漫游,五条北方的大河共同塑造了“他”的超人人格,隐含着毛泽东式、保尔·柯察金式革命超人的锻造模式;而在都市生活中,北方的河成为底色和背景,更多呈现的是考“研究生”的“他”个人奋斗历程和个人英雄主义,大我的基调下展现的是小我的奋斗历程,“他”在北方山河中充盈力量,并在横渡北方的河流中完成了自我超越。 小说中的“他”有三次渡河之举:一次是大串联时,一次是和女摄影记者在黄河边做调查时,还有一次是在新疆冰冷汛期的雪水中抱着马的脖颈渡过了额尔齐斯河。和女记者在火车上的那些跳跃的回忆对此作了很好的注脚:“探亲回北京的时候,你上瘾似的见一条河就横渡一条河,后来——完全是命里注定,你横渡了那条黄河。那时你崇拜勇敢自由的生活,渴望获得击水三千里的经历。你深信着自己在脱胎换骨,茁壮成长,你热切地期望着将由你担承的革命大任。”[1](P90-91)“他”自认是黄河的儿子,感受到黄河对他的召唤、对他的保护,并在黄河、黄土高原上寻找到男性力量。小说对主人公第一次横渡黄河的描述比较简略,时隔十多年后,“他”扑向黄河、再次横渡黄河的场面则是小说浓墨重彩的部分。这一场面亦通过女摄影记者的镜头被定格下来:“一条落满红霞的喧嚣大河正汹涌着棱角鲜明的大浪。在构图的中央,一个半裸着的宽肩膀男人正张开双臂朝着莽莽的巨川奔去。”[1](P85) “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是毛泽东1917年所写的诗句。毛泽东一生数次横渡长江,1956年初夏在武汉视察工作时曾三次横渡长江,并写下了著名的“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诗句。直至20世纪70年代,毛泽东横渡长江的事件一直沉积在中国人的集体记忆中。 《北方的河》中的主人公作为一个昔日红卫兵,曾满怀热情地将红旗插到阿勒泰山,他串联、插队、调查、游历北方的河,也都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有钢铁般意志、摒弃身心软弱的毛式革命超人。他为串联中见到的“风雨世面坐卧不宁”,他“穿州过府,风尘仆仆地和社会、和政治、和大自然、和那么多复杂的人往来比试”;他在黄河、湟水、永定河、额尔齐斯河等处汲取能量,对于雄强的北方河流他有着儿子对父亲般的依恋,这实质上也是对强健的体魄所负载的强力意志的盼望;他对青春流逝的敏感、对肌体乃至心灵软弱的警惕,反思自己还肤浅、还太嫩,还缺少像河流一样饱经沧桑的生活。所有这些,都是希望经过北方的河的洗礼,让北方的河用刚强的浪头剥着他的躯壳,在河的世界里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和战士。这一点,作品有着明确的暗示:在湟水河边讨论爱情时,“他”给女记者介绍了几个他心目中的男子汉:“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介绍几个。个个都货真价实。只怕不对你胃口”,“牛虻,马丁·伊登,保尔·柯察金,还有……还有一个是我,他想。”[1](P101)小说中这个盼望成为革命英雄的人物,横渡了毛泽东想要横渡而未曾如愿横渡的黄河,实践了毛泽东黄河流域社会调查的想法,并在梦中乘桦皮舟渡过了黑龙江。北方数条粗犷的大河以及北方充满阳刚色彩的山川,成为塑造主人公超人性格重要的手段,主人公最终在梦中成为男子汉和战士。 主人公所向往的精神偶像虽然具有革命英雄色彩,但与17年文学、“文革”文学中被集体主义规划过的中国革命英雄相比,又有很大的区别。“他”所展现的英雄个性色彩更为鲜明,甚至或多或少带有波西米亚流浪者的气质。 不过,在对革命超人的模拟中,“他”的人生具体目标和牛虻、保尔等革命英雄的宏大目标已经有了很大差异,他的具体目标,是回城后在社会中寻找到一个最佳位置。为了获得这个位置,主人公会采取反体制的方式、无政府主义的方式去奋斗,为了考研,“他”拒绝到计划生育宣传科报到,并假装新疆大学的工作人员给研究生办打电话。所以,在城市生活中,“他”更多呈现出来的是马丁·伊登式的个人奋斗的超人特质,尤其与马丁为进入上流社会而拼搏的过程非常相似。应当说,“他”本质上是被革命英雄模式和个人主义联合锻造的个人英雄,但作者在描绘他个人的奋斗时,革命式的崇高与实际的个人奋斗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悖谬与不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