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在文坛有一个不错的开始,但也仅仅是一瞬,更长久经历的是评论家的尖锐言辞和文学史的暧昧态度。《北方的河》这部中篇小说的遭遇即是明证。难怪新世纪初有学者发出这样的感慨:“《北方的河》是八十年代一部影响深远的作品,但各种版本的当代文学史在谈到这部作品时却往往语焉不详。评论文章虽有不少,但多停留于对‘青春’、‘理想’等等观念的讨论,缺乏更深层次的探讨。”[1]这意味着对《北方的河》的理解长时期地停留在诞生不久的评论所作出的定位,并固化在了文学史的书写之中。这就需要以一种超然的立场重新进入这部小说。 《北方的河》作者一共写到了六条北方大河,将这些大河连接起来的是“他”——一个准备报考人文地理学研究生的考试这一具体行动过程。主人公在复习备考中不断用“汉语方言的知识和考古学文化的知识”给自己打气,在面见未来的导师柳先生时也获得了“综合其它学科”的建议,由此可见,这种“科学精神”或“科学主义”对小说的影响是深刻的。如果止步于此,我们看到的确是一个1980年代标准的“知识分子写作”。但这除了加强已有的认知之外并无更多价值,亦无法透过文学史预设的重重迷雾直抵作品原貌。 如果单纯地审视这六条河流,不难发现这样一种关联:额尔齐斯河地处边疆少数民族文明地区,无定河叙述了民间经验(无定河边的“绥德后生”),黑龙江彰显出一种浪漫主义气质;黄河位于中原汉文明地区;湟水则与早期华夏文明相勾连;永定河与古代都城文明和现代城市文明相关联的北京毗邻。这样就一目了然:被当时主流批评界提取出的乃是一组与当时的知识界闪耀出的“精英姿态”和“启蒙意识”相关的河流。然而,对于这六条河的叙述,张承志并不是将它们放在同一个层面来展开的,这里存在着“故事时间”和“叙述时间”的交错:如果按照“故事时间”,六条河的顺序是“额尔齐斯河→无定河→黄河→湟水→永定河(→黑龙江)”;但是按照“叙述时间”,则是“无定河→黄河→额尔齐斯河→湟水→永定河(→黑龙江)”。“黑龙江”之所以放在了括号里,是因为主人公并未亲临其畔,而是梦中的一次游历;而无定河则是惟一一条没有正面刻画的河流,只是作为背景出现在了主人公与绥德汉子的交往中。通过叙事上的技巧,额尔齐斯河、无定河与黑龙江就被推向了叙述的“后台”,只有黄河、湟水、永定河作为主要表现对象呈现在了表层。这样,与前者相对应的边疆少数民族文明、民间经验和浪漫主义气质即处在半隐藏或半封冻状态。我们知道,回民(牧民)自觉、底层认同和浪漫派作风是贯穿张承志创作始终的思想主脉,当它们被置于一种显而不彰的地位时,我们便能更清晰地体察出小说内部的纠缠。至于主人公深为看重的黑龙江,则因为女摄影记者的请求、路费拮据、母亲入院等一再推迟,于是选择了湟水和京郊永定河。“黑龙江”和“研究生考试”是整篇小说情节演进的两个关键动力源,后者是即将发生的客观事件,前者却多次因为现实的冲撞而难以实现。 就在主人公一心进入知识分子话语系统的同时,自己身上的特异性也在不时显露。从第一章开始,“理智与情感”就在主人公的意识中纠缠,尤其在畅游黄河之后其思想的裂痕更具冲击力。有趣的是,这些念头都存在于心理描写之中,“他”所说的话仍然是言必称“自然地理讲义和历史地理书”一类的专业用语。所以,在两个方向上延展的张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主人公的头脑,主人公也一直承受着这样的撕扯,写诗受挫这一情节恰好反映了这种张力带来的撕裂感。可以作为参照阅读的是,就在“写不出诗”的同时,“那篇充大人的所谓论文却写得很顺手”。 这里我们可以稍稍旁顾,比较张承志此间相近的其它小说。张承志早期作品多是田园牧歌式的抒情之作:《黄泥小屋》有不平之气但受到宗教情绪的感染而显平静;《神示的诗篇》三作激情充溢却并无盛怒;较为特殊的是《大阪》和《Graffiti——胡涂乱抹》。细究之,《大阪》之急迫和怒气来自故事层面的“妻子难产”,文本叙述层面分明有拉开距离后的态度表达(“征服”与“崇敬”自然);《Graffiti——胡涂乱抹》虽然有发泄,但不似《北方的河》那般纠结,而是无怒而畅快淋漓。通观张承志的小说创作,《北方的河》体现出的焦躁暴烈和自然之美的交融无疑是个另类。 其实,在这种张力下挣扎的不仅是主人公“他”一人,徐华北也处在相同的境地。在准考证受挫、“他”去找徐华北希望徐在A委员会的姑父能助一臂之力时,二人发生了激烈的对峙。“他”的暴怒由于强力克制而仅处在心理活动层面,但徐华北则爆发出来了,先是猛砸钢琴发出“吓人的轰鸣”,之后满脸涨红,急促走动。与主人公不同的是,由徐华北学过钢琴、学过绘画、并宣称“懂艺术”以及对知青生涯的抱怨说明,徐的本性不是扎根在“边缘”而是身处“精英”内部,笔者以为,出于对“精英”立场的认同最终导致了徐华北与“他”在精神上的渐行渐远。这也是为什么作为“河的儿子”的“他”反复强调徐华北“不配写额尔齐斯河”的根本原因,同时这也是女记者最终选择徐华北作为自己依靠的“岩石”的根本原因:女记者的精神底色是与徐华北相同而与“他”相反的新启蒙思维的精英立场。综上,思想立场的对立不仅发生在主人公“他”和徐华北之间,也发生在“他”与女摄影记者、与徐华北的交往过程中,这三位主人公的性格及其关系的形成和发展,更是整篇小说艺术风格的源头。 就题材内容而言,《北方的河》也堪称张承志小说的异类:将考研究生的知青大学生作为第一主人公,这在热衷描写牧民与教徒的张承志小说中可谓凤毛麟角。对张承志自己而言,这种怪异的姿态不能不说是1980年代时代话语主宰的产物。这样看来,与时代甚为“合拍”的《北方的河》表面来看可以说是一部1980年代的知识分子写作,但其精神底色的偏离却导致文本出现巨大裂痕。这正是这篇小说的特异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