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下文简写为《清平湾》)发表于《青年文学》1983年第1期,引起普遍好评,并获得当年最佳短篇小说奖,作者史铁生因此受到重视。不过,如果参照不久前发表的《本次列车终点》(王安忆,《上海文学》1981年第10期)、《绿夜》(张承志,《十月》1982年第2期)、《南方的岸》(孔捷生,《十月》1982年第2期)等引起热烈反响的描述知青生活的小说,这篇小说的题材算不上新鲜;就结构来讲,也没有展现知青的“生动”生活,与当时正在热议的梁晓声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北方文学》1982年第8期)等作品相去甚远。可见,这样一篇看似“散漫”的小说的成功,一定有其他原因,如文学史就此达成的“共识”:“在人们急剧追赶现代化或是反思性批判时,史铁生这篇写知青的小说可谓是逆历史潮流而动。他的笔触在委婉清俊中写出了知青与当地村民相濡以沫的情谊。知青生活不再是迷惘与愤慨,而是有那么多值得记忆和眷恋的细节。”①实际上强调这篇小说与之前知青小说的不同是“已明显离开社会政治视角,而着重发现民间生活中可能具有的人性品格,以作为更新自我和社会的精神力量”②。纵观这种共识,它的背后仿佛有一个不证自明的关于前期知青小说“历史潮流”的认识,即它们从政治角度出发,目的是“追赶现代化”,情感基调是“迷惘和愤慨”。《清平湾》则与此相对,是“理性和达观”的,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研究者反复“渲染”小说中优美质朴的“诗意乡村”: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我感觉像是一首悠扬的牧歌,背景是那种秋山的颜色:红的小灌木叶子,黄的杜梨树叶子,珊瑚珠似的小酸枣,蓝蒙蒙的野山花,有牧笛从那秋色中透出来。在这篇作品里,铁生调动出所有他对那片土地的情感,使画面凸显出那种色彩凝滞的效果,让那信天游的动人旋律在这凝滞的效果中游动。信天游就好比是画面里透出来的牧笛,它哀婉动人,又那么轻快地游动着,在游动中又显出飘逸。这里,结构、细部的勾画,都退到了极次要位置,决定整个作品生命的是那种炽热真挚的情感的极自然流淌。这种炽热真挚的情感洇进了信天游,于是信天游中就有了那样动人的哀婉。这个作品最终有极强的回声效果,当一切都淡化成一缕缕烟消散的时候,只剩下信天游那种调子在显得极空旷的天幕上飘。而它的回声,又极像是一颗心脏在缓缓而有力地跳荡。③ 这段文字在“牧歌论”中具有普遍性,柄谷行人所谓的“风景的发现”得到最大程度的彰显,概括地说,就是“哀婉动人”的“信天游”是小说全部意义之所在,并且这种意义胀满到让“一切都化成烟”。再联系上文提及文学史的“共识”,这篇小说的主语或者说施动者,已经不是“知青”,而是一个“更新自我精神”的诗意乡村。一言以蔽之,《清平湾》的文学史地位,是由倾诉式的知青文学转向对“诗意乡村”的赞美,而实际上这一“风景的发现”正是这一文学形态的集中表现。 “诗意乡村”的优美旷远,使上面那段令人神往的描述的前提赫然映入眼帘: 从1979-1982年,铁生的作品很难发表,发表后也受到冷落,因为他的作品基调的低沉,因为他的作品里游荡的那种感伤的气息。那时他的作品经常遭受编辑部生硬的删改。④ 文学史的“共识”往往宰制我们理解作品的方式,沿着“诗意乡村”的道路,论者甚至花了很大力气去关注作品音乐性之类的论题,而全然不顾史铁生曾表示其对音乐不甚了了。由此,本文尝试重新审视这个被定型的“诗意乡村”的世界,以知青文学为视角,讨论“发现”这一“诗意乡村”之途径和“发现”背后之况味。 一、史铁生与知青小说的差异性 知青文学究其实质是一种以题材和写作者的身份命名的文学概念,它自“知青”这个特殊群体开始发表作品时就已存在⑤。但实际上“知青”在进入当代文学史叙述之前,却是寄植于“伤痕文学”思潮内部的。具体来讲,新时期初期批评家们经常使用到“青年”、“一代人”这些接近“知青”的词语,来定位有关知青文学的概念。这一历史的链接其实不算隐秘,因为在全社会揭露“文革”创伤的同时,震动全国的知青返城潮爆发,知青的“回城”构成了当时社会的一个尖锐冲突。一批知青作家通过各种途径陆续回城⑥,并且在回城之后拿起了自己的笔,“他们要揭露,要控诉林彪、‘四人帮’”⑦,卢新华就是其中一位代表人物。不过,虽然是知青写知青,但一开始就触及“上山下乡”的作品却并不多见,如研究者指出的,“几年来这类作品并不多见,篇幅较大一点的更找不出来。有人慨叹地说:这是一个难碰的‘禁区’”,批评界认为展示上山下乡这个青年题材已经“很需要”⑧。1979年之后,对“上山下乡”运动做出反应的小说逐渐增多,一些为后人经常提及的知青名作也在这个时期诞生⑨。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的文学批评热情似乎不够,批评的话语和方式基本还停留在对“伤痕文学”的反思和质问的层面。 事实表明,知青作家在经历了1980-1981年的一段调整之后,在1982年左右达到创作的高峰。《青春》的主编斯年描述1981年来稿有所下降的原因在于“青年作者缺少生活或对生活感受理解尚不深刻”,具体来讲“一些作者原来熟悉的是知青生活,写的也大多是这一类作品,比较偏重于写自我和人生”,现在回到城市需要用新的视角重新反映生活的时候,便不能“驾轻就熟”⑩。姚新勇就此曾作过详尽的统计:“1982年知青题材创作的顶峰标示,不仅标示了新的知青主体的诞生,而且也隐含了与其相关的社会结构消散和分化的历史状况。”(11)就此来说,和知青“回城”的缘由相比,回城后走向何方,怎样适应新的生活,显得更为重要。所以,1981、1982年左右,批评家的话语已经逐渐从该不该“控诉”,转向到了“奋进青年的奋斗之作”,鼓舞回城青年成为“生活的强者”,谱写“沉郁而激越的追求之歌”。文学批评这一“转向”,应和着当时深层的社会背景,此时大批回城的知青,已经从回城的兴奋和激愤中冷却下来,相当一部分知青的工作落实(12),开始切实的城市生存之旅。翻阅1980-1983年出版的几种文学杂志,还可以找到很多饶有趣味的佐证,这时的文学期刊或推出专栏,或集中发表一些描写青年在城市“努力工作”的文学作品。可以说,文学批评、期刊已经预设了相应的叙述成规,只等着“合适”的文学作品出现来呈现“知青”。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以梁晓声《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为代表的北大荒知青创作,被认为很好地体现了“高歌猛进的时代精神”(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