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三十多年前,王安忆留意到上海的一种特产——“顾绣”,那是晚明出自露香园顾氏家族女眷们的针线手艺,本是消闲,后来却成了维持家道的生计。人生的经验(哪怕只是注意力的经验)真是一点一滴都不会浪费,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这颗有意无意间撒下的“种子”,积蓄了力量,准备起破土的计划——王安忆要把最初的留意和长时间的酝酿,变成写作。 这就开始了另一个阶段,自觉工作的阶段。 我想之前的酝酿阶段,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是不自觉的,跟将来要写的这个作品没有直接关系,却又是特别重要的,重要到什么程度呢?重要到要为这个作品准备好一个作者的程度。这话说起来有点绕,那简单一点说,就是,要写这部作品的王安忆已经不同于写《长恨歌》的王安忆,当然更不同于再早的王安忆。这一点后面谈这部作品时会有些微的触及。 在有意识的自觉阶段,遇到的一个个具体困难和克服困难的一项项工作就是无法避免的。王安忆一直强调她是一个写实的作家,那就得受“实”的限制,不能像那些自恃才华超群的作家天马行空地虚构历史。要进入从晚明到清初的这个时代里,还得做许多扎扎实实的笨功课。这方面的情形,王安忆在和《收获》的责任编辑钟红明对话时有一些披露①。小说的想象力,必须遵守生活的纪律,遵循历史的逻辑,不能凭空想象,这是王安忆一贯的写作态度和方式。花力气做功课,在她个人是自然的事,在熟悉她的文学观的人看来,也没有多少惊奇可言。 但我读这部作品,读出了意外的惊喜。这部作品有几个不同的层次,这是其一;其二,不同层次之间,又不是隔断的,而是呼应的、循环的、融通的,有机地构成了作品的整体气象。 《天香》②的故事起于嘉靖三十八年(一五五九年),止于康熙六年(一六六七年)。从晚明到清初这一百多年间,上海一个申姓大家族从兴旺奢华,到繁花将尽——但王安忆写的不是家族的兴衰史,而是在这个家族兴衰的舞台上,一项女性的刺绣工艺——“天香园绣”如何产生,如何提升到出神入化、天下绝品的境地,又如何从至高的精尖处回落,流出天香园,流向轰轰烈烈的世俗民间,与百姓日用生计相连。这最后的阶段,按照惯常的思路容易写成衰落,这物件的衰落与家族的衰落相对应;倘若真这样“顺理成章”地处理,必然落入俗套且不说,更重要的是,扼杀了生机。王安忆的“物质文化史”却反写衰落,最终还有力量把“天香园绣”的命运推向广阔的生机之中。 其实从家族历史来说,小说开初,写造园,写享乐,写各类奢华,已经是在兴旺的顶点上了;再往后,就只能走下坡路,只是一开始下坡的感觉不会那么明显,但趋势已成。“天香园绣”生于这样的家族趋势中,却逆势成长,往上走,上出一层,又上出一层。要说生机,这个物件本身的历史亦不妨说成生机的历史。小物件,却有逆大势的生机,便是大生机。 物的背后是人,物质文化史隐藏着生命活动的信息。早在正式从事物质文化史研究之前的一九四九年,沈从文就在一篇自传里形象地说到这种关系:“看到小银匠捶制银锁银鱼,一面因事流泪,一面用小钢模敲击花纹。看到小木匠和小媳妇作手艺,我发现了工作成果以外工作者的情绪或紧贴,或游离。并明白一件艺术品的制作,除劳动外还有个更多方面的相互依存关系。”对于工艺美术的爱好,“有一点还想特别提出,即爱好的不仅仅是美术,还更爱那个产生动人作品的性格的心,一种真正‘人’的素朴的心”③。说到人,说到性格,说到心,那就是小说的擅长了。“天香园绣”的历史,就是几代女性的手和心所创造的。 先是出身苏州世代织工的闵女儿,把上乘绣艺带进天香园;遇上秉承书香渊源的小绸,绣艺融入诗心,才更上层楼。小绸是柯海的妻子,为柯海纳闵女儿为妾而郁闷无已,曾作璇玑图以自寄;若没有妯娌镇海媳妇从中化解通好,小绸和闵女儿这两个连话都不说的人怎么可能合作,哪里会有“天香园绣”。镇海媳妇早亡,小绸和闵女儿一起绣寿衣,“园子里的声息都偃止了,野鸭群夹着鸳鸯回巢睡了,只这绣阁醒着,那窗户格子,就像是泪眼,盈而不泻。一长串西施牡丹停在寿衣的前襟,从脚面升到颈项了,就在合棺的一霎,一并吐蕊开花,芬芳弥漫。”(第141页)这三个人,是“天香园绣”第一代的关键。所以后来希昭对蕙兰说过这样的话:“天香园绣中,不止有艺,有诗书画,还有心,多少人的心!前两者尚能学,后者却绝非学不学的事,惟有揣摩,体察,同心同德,方能够得那么一点一滴真知!”“前辈人的心事心知,与咱们不知隔了多少层。”(第509页) “天香园绣”要再往上走,发展到极致,就因缘际会,落到第二代沈希昭身上了,集前辈之大成,开绣画之新境。但在希昭从杭州嫁进天香园的前后,申家的败落已经日益外露,申家老爷要一副上好的棺材木头,还是用希昭首次落款“武陵绣史”的四开屏绣画换来的。闺阁女红不但流出了天香园,而且越来越成为家用的一个来源。不知不觉间,消闲/消费的方式,转变为生产的方式。 要说这个方式的彻底转变,就到第三代蕙兰了。蕙兰是从天香园嫁出去的,要了“天香园绣”的名号做嫁妆,果然在婆媳相依为命的艰难日子里,用绣品支撑起稳定的生活。“天香园绣”到了蕙兰这里别开生面,这个生面不是绣品本身技艺、境界上更加精进,这一点在她婶婶希昭那里已经登峰造极,蕙兰做的是把这项工艺与生活、生计、生命更紧密地联系起来,给了这项工艺更踏实、更朴素、更宽厚的力量。她违逆艺不外传的规矩,设帐授徒,其实是生面大开,那两个无以自立的女徒弟,将来就要以此自立,以此安身。这是她们的生机,也未尝不是“天香园绣”新的生机。落尽华丽,锦心犹在。这样的生机大,而且庄严。